农村人和城里人一样，都喜欢吃水果。但农村人不如城里人吃水果方便，想吃便去买。农村人一来手里没多少活钱，即便是有，也多数舍不得；二来，农村地虽多，但种水果风险很大。尤其是碰到那些喜欢在田间觅食的“小馋猫”，有时很有可能会颗粒无收，所以宁可不吃，也很少种。 农村人最常见的水果，无非就是西瓜、甜瓜、枣子和西红柿。西瓜和甜瓜每年仅有一两个月时间，这些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粮食换。农村人手里虽没钱，但有的是粮食。所以一到夏天，瓜果下来时，就会有好多瓜农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瓜过来换粮。 两斤或者三斤粮食一斤西瓜（甜瓜），生意非常好。我小时候常见邻居一听到瓜农叫卖，就会背着半袋麦子去换西瓜，后面跟着的小屁孩，总是一脸兴奋和得意。我也经常缠着妈妈去用粮食换西瓜，可不知是魅力不够，还是家里粮食短缺，总之十次仅有一两次成功，概率甚低，所以对瓜果的渴望要远比其他孩子甚。 好在我家有一颗歪脖子枣树，每年夏天都会结出厚厚的枣子，多少可以代替西瓜和甜瓜。母亲为了让我们解馋，每年总会在菜地里种一些西红柿，是那种永远长不全红的品种。长大后，我也进了城，也喜欢买西红柿。可是不管生吃、凉拌、还是炒鸡蛋，吃起来味道总是不及小时候汁多味美。 农村种的西红柿，青的时候是不能吃的，入口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那种半青半红的才最美味。咬上一口，里面青籽红籽混合而成的汁水，进入喉间，满嘴的酸酸甜甜。那种酸，不似醋，可却比醋的酸更醇；那种甜，不是白糖的甜，是那种可以甜到心里的甜。长大后，一想到这种味，我就总会忍不住口齿生津。 那年春上，母亲到底还是疼爱我和姐姐的，也有可能是见不得我们眼馋别人家的孩子，心中愧疚，便答应也种一些瓜果，给我们解馋。于是我们便有了期待，放学了总是主动去菜园子里帮忙浇水，摘菜，其实是为了看一看母亲是否已播种。 然而，从开春到初夏，菜园子里，母亲种的韭菜、茄子、豆角，吃了一茬又一茬，甚至眼看西红柿也青中透着暗红了，可就是没见西瓜秧和甜瓜秧的苗子出来，这让我们不得不觉得母亲是在骗我们，于是忍不住去质问。 “妈，你不是说今年给我们种西瓜和甜瓜吗？怎么现在夏天都快来了，还没有种？你是不是骗我们？”我是那种没有心机的人，每次得罪人的事，都是被姐姐忽悠着去做，这次也不例外。 “傻孩子，妈说过会给你们种，怎么会骗你们呢？“正坐在煤油灯下，一扎一线费做着鞋底的母亲，听到我的质问，先是一愣，跟着摸了摸我的头，一脸慈爱的笑道。 母亲本就长了一张无比慈祥的脸，此刻在煤油灯光的照射下，显得越发温柔，这让我有些后悔刚才用怀疑的质问她了。 “那......为什么我们在菜地里没有看到瓜秧苗？”毕竟是小馋猫，我内心中的那种期待，瞬间就压制住了刚刚燃起的愧疚之情，歪着脑袋拿出有力证据去反驳。 “这个啊.....是个秘密，现在可不能跟你们说！”妈妈似乎猜透了我和姐姐的心思，故意卖着关子道。 我不再说什么，看着母亲手里做的千层底，上面针脚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绣着的牡丹活灵活现，便知道她肯定不会骗我，顿时放了心。 母亲做的千层底，就像她种的地一样，在整个大队都是数一数二的。 从此以后，这个秘密便成了我心中的好奇，总是想着办法找出答案。 然而，母亲却始终守口如瓶。以致于那秘密就像秦始皇陵，全世界都知道它存在，可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眼看着西红柿由青变红，可以吃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再没有以往好吃了。 也许，人的心里一旦有了某种挂念，就会变得心不在焉，以至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于是我和姐姐又开始陷入了某种质疑，甚至一度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然而，就在某一天，我和姐姐刚从学校回来，书包还没有来得及卸下，却看到后脚从地里回来的母亲，一脸神秘的说道：“娃们，猜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和姐姐不知道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便好奇的凑了过去。只见母亲一边费力的放下身上背着的满满一大筐青草，然后挽起袖子，伸手便朝草里掏去。 片刻后，她的手里就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绿油油的西瓜来。 “西瓜？”我和姐姐不约而同的叫了起来，那种发自内心的惊喜瞬间遍布整张小脸。 “怎么样？妈没有骗你们吧！”母亲看到我们这样高兴，便将西瓜递给姐姐，拍了拍手上粘着的青草道。 “妈，你这西瓜从哪来的？是我们自家种的吗？可是为什么这么小呢？会不会不甜啊？”我好奇地盯着姐姐手里的西瓜，只见它仅有半个足球大小，比之前用粮食换来的要小很多，心里有些担心的同时，还有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把母亲心中的秘密套出来。 “这个......不告诉你们，是个秘密！”母亲似乎知道我的小心思，继续卖关子，然后又拿过姐姐手里的西瓜，掂了掂道：“不过，你们别看它小，但吃起来肯定比用粮食换来的瓜甜！” 此刻，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似乎觉得只要有西瓜吃，至于答案已经无关重要了。飞快的跑去厨房，拿了切菜的刀，正准备切时，却听到母亲道：“不过，这瓜放在草里捂的太久，已经发烫了，你们如果能耐着性子，等上一顿饭功夫，把它放在水里泡一泡，肯定会更甜的！” “啊！”听了母亲这样说，正准备磨刀霍霍的我，虽多少有些不太情愿，可还是决定按母亲说的去做。不太情愿的放下刀，拿起一个大盆子，我出门去打水。 用力压着抽水井的臂杆，顿时一股股清澈而冰凉的地下水喷涌而去，“哗啦啦”的唱着欢快的歌进入盆子。一会功夫，便接满一大盆。 姐姐这个时候，已经把双手捧着的西瓜，小心翼翼的放进了冰凉刺骨的井水里。那绿油油的小西瓜，先是缓缓沉了下去，待触碰到盆底，便又慢慢浮了起来，像是调皮的孩子在水里潜水，上面一排排花纹，像是裂开的牙齿，正对着我们笑。 母亲开始做饭，姐姐打下手，往灶间添柴加火。我则负责盯着盆里的西瓜，时不时用手把它露出的小脑袋再按下去，再浮出来，像逗孩子一样，希望它能冷却的快些，吃的时候也更甜一些。 以往爱吃的豆角焖面，很快做好了，即便是放了平时难得吃到的五花肉片，可我却吃得并不多，仿佛世间一切佳肴，都远不及西瓜的味美。 终于吃完了饭，我迫不及待的帮着母亲刷了碗，喂了猪，便急冲冲的跑去问：“妈，那个西瓜冰了一中午，现在可以吃了吧！” “你真是一个嘴里攒不下干粮的小馋猫，刚才吃完饭，就要吃西瓜！”母亲似乎知道我的心情，嘴上先责怪完，便又补充道：“先把刀在水里洗洗，刚切了肉的！” “好的！”我见母亲允许，开心的几乎要跳起来，先把西瓜连盆端到堂屋，然后又跑到厨房拿刀，在水里反复清洗了几遍，这才进了屋里。 迅速从盆里捞出那个穿着迷彩服的调皮鬼，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我正准备下刀，这时又听母亲道：“慢着，让你姐姐切，刀快！” “不嘛！让我来切，我会小心一点的！”我朝母亲撒着娇，表面是不愿放下手中权利，实际却是存有私心。 “好吧！”母亲无奈的表示同意，只好任由着我。姐姐则也是一脸期待的看着我。 我将刀轻轻放在西瓜上，还没开始用力，上面已然有了条清晰的印记，似乎在见证母亲的话不假。随即我手臂稍稍用力，可哪知它此刻却像是只不听话的小猪，知道自己将要被开膛破肚，便调皮的躲了开去。 “哐”的一声，锋利的钢刀硬生生切在桌面上，又露出一条深深的印痕。 “看吧！我就说你不会切吧，你偏不信，小心切着手！”母亲似乎有些担心。 “看你笨的，连个瓜都切不好！”姐姐一脸嫌弃的埋怨着，一边伸出手去，想要夺下我手里的刀，取而代之。 “不嘛，你帮我扶着！”我坚持不交出手中的权利，将刀藏在身后。 “哼！谁还稀罕了不成？”姐姐干脆直截了当拆穿我的伎俩道：“你不就是想给自己多切一点吗？瞧那点出息！” “瞎说，我根本不是！”我见被姐姐识破小心思，一时小脸胀的通红，大声辩解道。 “切吧！”姐姐担心上学迟到，不愿再争，只好用手扶住了西瓜。 我这才再次将刀小心翼翼对准了西瓜的最中间，这一次先用刀尖切进去，然后使出全力，只见锋利的刀刃便一点点嵌入西瓜的身体，露出一抹微红。确保安全之后，便使出吃奶的力气，这才把西瓜从中间一分为二。 可是看看西瓜，却并没有期待中的那样一片通红，只是微红的瓤里，夹杂着一丝白色，就连瓜子也是又小又白，完全不像往常用粮食换的那般又大又黑，吃完晒干还可以当瓜子嗑，不免有些失望。 “妈，你看这瓜都没有熟，能甜吗？”我对期待了一中午的西瓜，似乎有些担心，朝着母亲问道。 “孩子，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看外表！”母亲起身看了一眼西瓜瓤，似乎胸有成竹，继续说道：“外表好看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好的，比如有些东西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我虽然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却一脸诧异的看着她，想不到只上了小学二年级的她，竟然也能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话来，内心不免升起了一丝敬佩。 母亲接着道：“有些东西看着表面难看，可是却很实用。就像我们吃的花生，表面看上去坑坑洼洼，还有泥巴，但果实吃起来却非常香，而且还能榨油，也许这西瓜也一样，不信你一会尝尝！” “妈，你从哪学的这些知识？一套一套的。”姐姐也是一脸诧异的问道。 “傻孩子，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母亲见我们都这个神情，脸上微微有些发红，笑着说道：“我是听你之前读过一篇什么花生的课本，只是岁数大了，记性不好，就记住了这么一点。” “妈，那叫《落花生》，都好几年前的事了！”姐姐先怔了一下，脑海里迅速想到有关情节，然后笑着道。 我虽也有些惊讶，但兴趣仍还停留在西瓜上，想着既然已经切了，就先尝尝再说。便继续切瓜，只是最后一块切的偏大些。 “哼！”姐姐看着最后一块西瓜，不由自主从嘴里发出一声音冷笑。 放下刀，我生怕姐姐抢走那块大西瓜，迅速捧了起来。 “吃你的吧！我才懒得跟你抢呢！”姐姐随意挑了一块西瓜，走到一边蹲下吃了起来，还不忘用眼瞪我一下。 “妈！你吃这块最大的吧！”我看了一眼手中的西瓜，回瞪了姐姐一眼，将它递给了妈妈。 姐姐像听错了一样，不由朝我望来，一时竟忘了吃瓜。 母亲先是一愣，似乎也有些不信。片刻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我家智娃长大了，知道把最大的一块西瓜给妈吃了！” 我抓了抓脑袋，听着母亲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母亲并没接过我手里的西瓜，而是从桌上挑了一块最小的道：“大的就留给你这个小馋猫吃吧，妈中午面吃撑了，吃块小的就行了！” 我看母亲不吃，心中有些失落，执意留下等她下午上地回来再吃，也挑了块小的，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口。顿时一股独属于夏日的清凉，经过口腔，传入到五腹内胀，通过味蕾，将一股说不出的甘甜传送至我的五脏六腑，仿佛整个身心都一块跟着甜了起来。 “妈，好甜，我从没吃过这么甜的西瓜！”我诧异于这样看似半生不熟的小西瓜，竟会生出如此的甘汁，忍不住赞美道。 “小智妈........”就在我吃完第二块瓜，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呼唤，随即一个身穿的确良翠花衣服的微胖女人出现在我面前，随即又道：“哎呀，再吃西瓜啊！” 我看到是隔壁邻居，想到上次我们家好不容易包了顿猪肉饺子，她便过来串门，吃了好大一碗，结果害得母亲都没吃饱，不免有些生气。 然而，还没等我们看到正脸，她便又转身离去。 “XX妈，有什么事？进来吃西瓜！”母亲听到声音，连忙站了起来，拿起桌上那块最大的西瓜便迎出门。看到对方离开，快步追了上去道：“怎么还走了？” “妈.....”我见母亲把最大的那块要拿给对方吃，不由心中不甘，小声埋怨着。话未说完，便被母亲狠狠瞪过来的目光吓的憋了回去。 “没事，我就是过来跟你借样东西，一会再来！”邻居眼见母亲追了上去，脚下越发快了，最终头也不回的走了。 母亲追出门去，对方已经回了自己家，只好悻悻的转身回来，将手里西瓜重重放在了桌上，再次狠狠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丝毫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母亲的双眼，就像一把利剑直直插入我的五脏六腑，把之前吃进的甘甜全部搅的稀巴烂，成了一锅五味俱全的粥。 最后，那块最大的西瓜，我们谁也没有吃，始终留在桌子上。等到了晚上回家时，已经不见了。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母亲是绝不会吃的，至于去了哪里？时至今日，仍然还是一个谜。 后来，妈妈时不时的总会带回来一些西瓜、甜瓜，供我们解暑。虽然每一次都很甜，可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对于母亲的那个秘密，似乎兴趣再也没有那么浓了。 直到有一天，妈妈再次上地回来，从割草的筐里像往常一样掏出两个拳头大的甜瓜，脸上露出一丝遗憾，那年夏天的瓜最终成了我们藏在内心深处供一生回忆的甜蜜。 只是最后那两个宛若拳头的甜瓜，吃起来却满是苦涩。我和姐姐各吃了一口，便迅速吐了，再也没有勇气去尝第二口，最后只能在母亲的吩咐下，拿去喂猪了。 后来，母亲带着我们去了一次玉米地，当我们看到一人多深的玉米地中间，纵横交错着十几根快要枯萎了的瓜秧藤，这才知道母亲的谜底原来在这里。 母亲脸色平淡的一边清理着瓜秧藤，一边叹息道：“真是可惜了，还有好几个西瓜没成熟呢！” 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母亲害怕把瓜种在菜地里，被人偷摘了去，我们吃不到，便想办法在种玉米时，留下了块空地，套种了几棵瓜苗，想要给我和姐姐解馋。 然而，不幸的是，最终还是被一群上中学的孩子发现，不仅把上面的瓜都摘了，而且还把根也给弄断了，致使剩余的生瓜再无法成熟，这就是我们吃的最后两个瓜，为什么那么苦涩的原因。 母亲说这些话时，言语中从未对那些学生有过责怪，甚至还一度担心他们吃了生瓜会拉肚子，神情多半是惋惜。 很多年后，我和母亲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回忆小时候的事。当我责怪她为什么不早跟我们说瓜种在玉米地里，不然也不会被偷的事时，她才语气平淡的道：“那个时候，物质缺少，不像现在想吃就能吃到。家家户户口粮紧，很多人不舍得去换西瓜，可又怕亏欠孩子，就会在玉米地里套种一些西瓜。我那个时候，如果早告诉你们这事，你们定然也会效仿那些孩子，到处去人家地里找瓜吃。毕竟这是人家辛苦种的，就想给孩子们解个馋，要是碰到你们也不爱惜，岂不伤心？” 听了母亲的话，我看着手里的西瓜，半天再也咬不下去。她的话虽简单，可却让我陷入了沉思，内心暗自为成为那些田间寻觅的少年而感到庆幸，更为母亲当年刻意保守的秘密而感动。 一晃四十年过去，田间的瓜果虽甜，却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