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守义,皇城根底下吃死人饭的扎纸匠。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到了我这第五代,不敢说登峰造极,可寻常婚丧嫁娶、大户人家用的纸人纸马、宅院金山,那糊出来也是活灵活现,透着体面。
旁人看我们这行,不过是糊弄死人的玩意儿,可他们不懂,我们侍奉的是阴阳两界间的那道门槛,门里头的规矩,大过天……
我师父王拐子,也就是我老丈人,手艺更是京城一绝。
可他教我时,头一条不是技法,是规矩。
“守义啊,‘纸人点眼’,那能替活人挡灾消煞的‘纸侍’,碰不得,沾不得!”
他敲着桌角,梆梆作响,
“福薄命浅的,扎了压不住,折寿。心术不正的,扎了更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他说的严厉,眼睛死死钉着我,
“这门手艺的根儿就是敬畏。祖师爷传下的戒律,一个字都不能破,比你的命还值钱!”
他说这话时,屋里供着的祖师爷——一个据说前清就入行的老扎纸匠的木牌位,似乎总在阴影里凝视着我,看得我后脊梁发冷。
我那时年轻,心里敬畏,忙不迭地点头应下,把这规矩像钉子一样钉进了脑子里。
可这京城的花花世界,金钱权势迷人心窍。
后来师傅走了,留下这铺子和一身本事给我,还有个指望我养家的老婆翠花。
日子过得清贫,但也安稳。
坏就坏在那年冬天,京城新贵赵大帅府上的小公子,赵世尧。
这位爷,那可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年纪不大,却仗着他爹手握枪杆子,欺行霸市,强抢民女,坏事做绝,整个京城的人背地里都叫他“赵阎王”。
不知他从哪个狐朋狗友嘴里听说了我家这门绝活,当即就带着枪和卫兵找到我,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李师傅,听说您这儿有点真玩意儿,能给人保平安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赵少爷,这行当里哪有保平安的……”
我陪着小心,声音发干。
“少他妈给我装蒜。”
赵世尧脸一沉,猛地一拍桌子,
“老子就问你,会不会扎‘替身’?能挡刀挡枪挡灾的那种替身童子!”
他阴恻恻地盯着我,凑近一步,压低声音,
“李师傅,识相点。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两条路:要么,拿着这‘大黄鱼’,给我扎个顶顶灵光的好东西;要么,我让我爹明天就征用你这破铺子,再按上个窝藏乱党的名头。”
金条晃得我眼晕,枪口顶得我心寒。
我脑子里全是翠花病弱的咳嗽声,还有她肚子里刚怀上没显怀的孩子。
我站在祖师爷那木牌位下面,感觉那画像里的眼睛不再是威严,而是失望,是冰冷的审判。
那两锭金子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心里的钉子,把那根关于禁忌的铁弦,硬生生扯断了。
我咬着牙,声音嘶哑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得用特殊的材料,还要时间……”
“甭废话,尽快,要最好的,要是敢糊弄……”
赵世尧冷笑一声,带着卫兵扬长而去。
人一走,我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瘫坐在地上。
祖师爷的画像就那么盯着我,屋外寒风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我知道,一条通向幽冥的死路,算是被我亲手打开了。
第二天,我借口采买珍贵材料,锁了铺子门,偷偷跑到了城外乱葬岗。
那片地方,白天都阴森森的,坟头歪歪斜斜,枯树上挂着几片残破的招魂幡。
我找到乱葬岗深处那棵不知多少年头的老槐树,树干虬结如鬼爪,树下不知吊死过多少人。
我抖着手,砍下它一根最黑最硬扭曲如鬼爪的粗枝。
又在老城根那几百年不倒,满是污秽和冤魂传说的“镇邪塔”下,刮了满满一罐那黏腻如血的褐色秽土,里面混着说不清是香灰、虫尸还是别的什么污糟东西。
材料齐了,我把自己关进了铺子后院那间平时供奉祖师爷牌位,绝对不让旁人进的小屋。
里面点着一盏幽幽的长明灯。
我点上三支香,插在祖师爷牌位前的香炉里。
烟雾缭绕中,那画像里的眼睛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祖师爷在上,弟子李守义今日为势所迫,为财所迷,实属万不得已,破了规矩,行此邪术……”
我喃喃念着。
我先用那泡了三天阴井水的龙须草纸,一层层糊在精心削磨好的老槐树骨干上,骨架透着股沉沉的阴气。
再用特制的“浆子”小心糊上外层。
最后,才轮到点睛。
点睛,是“开阴眼”的最后一步,也是激活这替身纸人的关键。
传说点了活眼的纸人,就真成了活的阴侍!
我打开一个乌木小匣子,里面是师父秘传的朱砂粉末。
我用指腹蘸着冰凉的粉末,看着眼前这个三尺高,散发着混合了木头朽气、泥土腥气和阴冷潮气的纸人童子。
它空洞的眉眼处等着我去填上。
我的手指悬在纸人脸上方,剧烈地颤抖着。
点下去,就是打开了地狱的门缝。
不点?
赵世尧那张狞笑的脸和金条冰冷的触感瞬间替代了犹豫。
“开!”
我低吼一声,心一横,手指猛地按在了纸人两个眼窝的位置,用力旋转着,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恐惧都塞进去。
两点乌红、圆睁、毫无生气的眼睛点成了。
屋子里没有任何异象,但我却感到一股冷风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绕着那纸人童子打了个旋儿。
长明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摆了几下,猛地向上窜起一丝幽幽的绿光,转瞬即逝。
那纸人原本呆板的脸上,在灯火明暗间,竟隐约透出种诡异的灵动感,那两点红眼睛像两点凝固的血,深深地看着我。
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纸人童子被赵府的人小心翼翼,却又蛮横地抬走了。
赵世尧甩下了那两根沾了我手汗的金条。
得了这“护身符”,赵世尧愈发横行无忌。
原先他还只敢在暗地里使坏,有了纸人童子撑腰,他简直是魔星降世。
坊间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我的铺子:“听说了吗?西街马记绸缎庄的漂亮闺女,就是被赵阎王看上的那个,昨天跳了护城河了!说是赵阎王派人去抢亲不成,当街就打了人家老爹,姑娘羞愤投的河!”
“哎,造孽啊!东郊张家那三十亩好田,也被赵大帅府以剿匪的名义给占了。张家老爷子去理论,让赵阎王手下的兵打断了一条腿!”
“更惨的是德胜门药铺的刘老板一家,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小霸王,一夜之间,连药铺带老宅全被人放了把火,烧得精光!一家老少七口,全没了!造孽啊!老天爷怎么不开眼收了这魔头?”
每听到一桩恶行,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铺子后院里,那晚过后,也渐渐开始变得不太平。
深夜里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纸片摩擦声,“沙沙……沙沙……”像有小脚在地上拖着走。
有时候在灯下糊纸人,猛一抬头,会觉得窗户缝里有双乌红的眼睛一闪而过。
我知道,那童子吸收了主人的滔天罪业和受害者的冲天怨气,正变得越来越邪性。
它不再是简单的纸人,它的灵,已经被污血怨气浸透了。
终于,最惨烈的报应降临了。
赵世尧为了争夺一个戏园子新捧红的旦角金玉兰,和一个南边来的商人孙大福顶上了。
赵世尧派人去砸了孙大福的生意,对方也不是好惹的,请了保镖护院,两边在商行门口动了枪,死了不少人。
这可彻底捅了马蜂窝。
赵世尧发了疯,仗着他爹的权势,直接带兵把孙大福一家,连同他的老婆孩子、两个老人和一个无辜的账房先生,共计九口人,全都捆了手脚堵着嘴,锁进了孙家那栋三进的大宅子里。
那天晚上,火光冲天。
据远远逃开、侥幸目睹的人说,烈焰吞噬了整个孙家宅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里面传出极其凄厉的哭嚎和惨叫声,整整烧了一夜!
空气里弥漫的焦臭味,三天都没散尽!
“完了!”
当赵家走狗恶狠狠地把这事当“战绩”在茶馆里吹嘘、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手里糊纸的铁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瞬间笼罩了我,心脏狂跳,手脚冰凉。
当晚,纸人铺子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达到了顶点。
后半夜,我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惊醒。
不是地震,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下疯狂地撞击、拉扯着地板。
紧接着,后院传来“哗啦——哐当!”一声巨响。
我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点上油灯,披着衣服冲到后院。
眼前的情形让我魂飞魄散!
那只盛放平时处理废弃纸屑、纸灰的巨大陶缸,此刻竟然四分五裂地炸开了一地的碎瓦片和黑灰。
浓郁得像墨汁一样的黑气,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味和铁锈似的腥气,正从炸裂的缸体处“咕嘟咕嘟”地向上翻涌、凝聚。
那黑气盘旋扭动,在半空中渐渐形成了一张清晰的、布满怨恨和狞笑的孩童面孔。
正是那个替身童子!
它那张纸糊的脸,此刻在黑气里扭曲、变幻,乌红的眼睛像两个渗血的黑洞,直勾勾地盯着我。
“咯咯……咯咯咯……”
一阵尖细,完全不似人声的笑声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肝胆俱寒。
它来了!
报应来了!
赵世尧的报应,还有我的!
第二天一早,整个京城都被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掀翻了天:“赵大帅府的小公子赵世尧,昨夜乘坐新到的‘道奇’轿车从六国饭店返回公馆,途经正阳门大街拐弯处,车辆毫无预兆地自行失控,以极高的速度猛烈撞向路边一根两人合抱的石墩子,车辆当场被撞成一堆扭曲燃烧的废铁。车上连同司机三人,其中赵公子更是身首分离,肢体断裂,血肉模糊,其状惨不忍睹!”
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正对着后院满地的碎陶片发呆。
我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又夹杂着一种病态的解脱感。
报应不爽啊!
这畜生终于死了!
但紧接着,详细的消息更让人毛骨悚然:“最离奇的是,救援人员在清理赵公子残缺不全,几乎被烧焦的尸体时,发现他那辆几乎成了铁饼的豪华轿车底盘下,紧紧压着一个三尺高的、近乎完好无损的纸扎童子!那童子通体雪白,唯有两点乌红圆睁的眼睛……它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抱着扭曲的车体与赵公子的尸体之间……而那两张脸,纸人童子惨白的脸和赵公子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脸,在晨光熹微的硝烟和血腥中,近在咫尺地对望着!”
我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都竖了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完了!
纸童子显形了!
它不是被毁了,它是在赵世尧临死前,吸干了他所有的罪恶精血和临死的无边恐惧。
它成了真正的、无人能制的煞鬼!
而那东西,此刻正恨着我!
它在那个地狱般的场景里,最后看到的不是赵世尧的血肉,而是我这个把它创造出来,承受这无尽苦楚的源头。
它的怨毒,已经锁定了我。
果然,从那天起,我的铺子、我的家,彻底成了活地狱。
赵世尧死了,但他用罪孽喂养出来的“鬼童”,却留在了阳间。
它被那场惨烈的反噬彻底激活,成了依附于那片沾染了无数怨念和绝望的纸人残骸上的恐怖阴煞。
我成了它唯一的目标!
它把这无尽的痛苦和恨意,全都倾泻在了我这个缔造者身上。
铺子的大门整天“哐当哐当”乱响,像是有人在外面疯狂摇动,可推开门外面空无一物。
刚扎好摆在角落里的纸人丫鬟,第二天早上总会莫名其妙地被“挖”掉一只眼睛,空洞的眼眶像是在淌泪。
夜深人静时,熬浆糊的大锅会“咕嘟咕嘟”翻滚起暗红的的泡沫,恶臭无比。
最可怕的是天花板,每晚都清晰地听到有东西在瓦片和梁木之间走动,“哗啦哗啦”的声音,像赤着脚踩在厚厚的纸钱堆上。
还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声,就像有人用锋利的爪子,在使劲抓挠坚硬的木头。
翠花本就病弱,被这邪乎劲儿吓得几次晕倒,请来的郎中都直摇头,只说惊惧过度阳气衰败。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捂着耳朵尖叫,眼窝深陷,枯黄的脸上只剩下恐惧。
它不是在吓唬我,它是在折磨我,它要一点点榨干我的阳气吞噬我的魂魄,以偿还它因我而承受的痛苦。
我能感觉到它的怨恨像跗骨之蛆,冰冷粘稠地缠绕着我,日夜不休。
我花大价钱请了好几位‘高人’,结果呢?要么装模作样折腾一番,拿了钱就跑,要么稍微靠近那团秽气源头,当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就跑没影了。
看着一天天虚弱下去精神几近崩溃的翠花,我彻底绝望了。
心想着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而且会死得极其痛苦!
万般无奈之际,深藏心底的最后一点关于规矩的记忆像黑夜里的萤火虫般微弱地亮了一下——杜七叔!师伯杜七叔!
那是我师父王拐子的同门师兄,性格孤僻古怪,手艺据说比师父还邪乎精深。
当年因为一件秘不外传的事,彻底封山,隐居在京城西北百多里外的“鬼愁涧”,与世隔绝,几十年没音信了。
师父临终前才隐约提了一句:“若真有走投无路、犯下弥天大错的那天,或许只有杜疯子能给你一线生机……”
那是地狱里最后飘来的一根蛛丝,再细也得抓住。
我把家里仅剩的压箱底的一点赵家给的散碎银元包好,又把那两根让我悔恨终生的“大黄鱼”揣在怀里——这是那邪物的源头,或许有用。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留下惊恐万分的翠花,我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我的纸人铺,朝着黑沉沉如同巨兽之口的西山奔去。
凭着师父临终那模糊的指引和一点点稀薄的记忆,我像条丧家之犬,足足在山里摸索转悠了两天一夜,跌得浑身是伤,才终于找到了一栋几乎和山石融为一体的低矮窝棚。
“杜七叔!杜师伯!救命啊!”
我冲到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那朽烂的木门,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弟子李守义,犯了死罪!求您救命!救命啊!”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个瘦小佝偻得如同一节枯柴的老头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