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安》作者;尔曼·黑塞

上一节,我们讲到,辛克莱寄出雀鹰图后,收到了德米安的回信,信中提到一位叫阿布拉克萨斯的神。辛克莱顺着这条线索寻觅,命运将他带到了教堂的管风琴师皮斯托琉斯面前。在皮斯托琉斯的帮助下,辛克莱逐渐意识到,人只有一个首要的义务,那就是:寻找自我,走向自我。皮斯托琉斯送了辛克莱一程,接下来,辛克莱仍要寻找新的指路人。
梦中人
假期的一天,辛克莱去了德米安和他母亲过去住的地方,看到一位老人正在花园中散步,老人说自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辛克莱向老人打听德米安和他母亲的去处,老人并不知道,但请辛克莱进去小坐,从屋子里找出一本相册,指给他看德米安母亲的照片。
辛克莱之前从未见过德米安的母亲,他瞥了一眼那张小照,刹那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他许久以来的梦中人!也是他那幅画作里的神秘人!高大、美丽、迷人,又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德米安很像。
辛克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自己的梦中人竟然不是一个梦里的幻象,而是真实地活在尘世,她竟然就是德米安的母亲。他简直分不清,这到底是偶然还是奇迹,亦或正是自己的命运?
辛克莱想找到她,他迅速踏上旅程,从家乡前往陌生城市,从一处到另一处,四处寻找德米安和他的母亲,他如同坠入了纷繁的梦境,根本无法入睡,只是坐着火车四处寻找。他强烈地感知到命运的牵引,感到愿望即将实现,又因无处寻觅而焦躁不安。
最终,他一无所获,意识到寻找的徒然,闷闷不乐地结束旅程,回到家中。
几周后,大学开学了,辛克莱前往学校注册。这里的哲学史课不过是空洞的说教,同学们稚气未脱平庸无奇,一切都令他失望。于是,他常常躲进郊区舒适的老宅,用大把时间阅读尼采的著作,感受尼采灵魂的孤独,揣测他的命运,和他一起受苦,为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位毅然走上自我之路的人感慨良多。
一天傍晚,辛克莱在城中散步,走到街角,看见两家酒馆里,年轻人正在狂欢,敞开的窗户里飘出阵阵烟雾和歌声,到处是推脱命运、遁入温暖的乌合之众。
有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他身边经过。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年轻的欧洲就是这样为所欲为,不盲从的人在哪里都是少数,这里也不过寥寥几人。”
那是德米安的声音。
辛克莱跟了上去,听着他和同伴交谈,欣赏着他一如往日沉稳的声音,感受着那声音中成熟动人的自信和安宁。这太完美了,辛克莱想,他终于找到了德米安。
德米安与同伴在街道的尽头告别后,转身原路返回,辛克莱站在路中央,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只觉得心跳加速。
德米安走到辛克莱面前,摘下帽子,露出那张聪敏的脸,宽阔的额头上,闪着奇异的光。
辛克莱喊道:“德米安!”
德米安伸出手,说:“是你,辛克莱!我一直盼着见到你。你刚才一直跟着我们?”
“你认出我了吗?”辛克莱问。
“当然,”德米安说,“虽然你有了些变化,但你带着记号。”
“记号?”辛克莱不解地问,“什么记号?”
德米安说:“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以前,我们把它叫做‘该隐’的记号,它就是我们的记号,你一直有这个记号,所以我才成为你的朋友。现在,你的记号变得清晰了。”
德米安扶着辛克莱的胳膊,说:“我已经好久没收到你的消息了,能见到你太好了,我母亲也会很高兴。”
辛克莱吓了一跳,说:“你母亲?可你母亲还不认识我。”
德米安说:“她知道你的,而且,就算我不告诉她你是谁,她也会认出你。”
两人一起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以前在学校的日子,聊起了大学生活,又聊起了欧洲精神和时代特征。
德米安说:“到处是结盟结社的呼声,自由和爱却无处安身。人们彼此投靠,是因为人们彼此畏惧,他们怕的是什么?人只有在无法认同自身时才会感到害怕。他们害怕,因为他们从不认识自己。他们知道,那些古老的生存法则,无论是他们的信仰,还是他们的德行,都已经不再适应需求。
“看看那些塞满了学生的酒馆,看看那些富人纵情取乐的欢场,世界毫无希望!这些人赖以生存的理想已不复存在,但他们会用暴力压制提出新主张的人。矛盾的存在是必然的,纷争将会显现,无论是工人打倒工厂主,还是俄国与德国交战,这一切都是权力的更迭。现在的世界即将走向毁灭。”
辛克莱问:“如果世界毁灭了,我们会怎样?”
德米安说:“也许,我们会被人残杀,随着旧世界一起灭亡,但是,我们不会被终结。我们中的幸存者,我们思想的遗产,会被未来的意志重新凝聚起来,人类的意志终将得以彰显。”
两人在河边的一座花园停下脚步,德米安说:“我和母亲住在这里,尽快来看我们,我们一直盼着你来。”
夜色如水,辛克莱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上回家的路。沿途尽是些酒后跌跌撞撞的学子。是的,世界如此腐朽,不过,比起社会上数不胜数的蠢行,这些学生们的愚蠢,还算不上罪孽。就让这个旧世界等待毁灭吧,辛克莱想,他唯一期待的,是在一幅新画卷中,追寻自己的命运。
辛克莱见到夏娃夫人
次日早上,辛克莱兴奋难安,却毫无畏惧,他迫不及待要去拜访德米安和他的母亲。这一天,如同一场盛大的节日,使他的生活充满前所未有的意义。
辛克莱来到德米安和他母亲居住的城郊花园。茂盛的树丛后,是一座明亮的宅院,一位年长的黑衣女佣,安静地领他进门,帮他脱下大衣。
辛克莱独自站在温暖的客厅,环顾四周,看见门上方的木墙上,挂着一幅镶在黑色画框中的画作,正是自己画的那幅雀鹰图。金黄色的雀鹰头正奋力冲出世界的壳。辛克莱眼中泛上一层湿雾,他激动地望着画,内心充满欢喜和痛楚,这几年经历过的一切,如闪电般掠过心灵,带着答案和满足朝他涌来。
画下的门开了,一位穿深色衣装的妇人站在那里,如此高贵、如此美丽,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是她。自己的梦中人。辛克莱说不出话。
妇人带着友好的微笑,说:“辛克莱,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欢迎你。”
辛克莱默默走近一步,和她温暖的双手紧紧相握。他听着妇人的声音,如同喝下甘甜的佳酿。他望着妇人那深不可测的双眸,那同样带着记号的额头,说:“我太高兴了!”他亲吻妇人的双手,说,“我就像奔波了一生,终于能够回家了。”
妇人慈爱地笑了,温柔地说:“当人们携手走在志同道合的路上,整个世界看上去就会形同家园。”
她的声音和德米安很像,但又完全不同,她比德米安更成熟也更自然。这一刻,辛克莱感到爱的幸福。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女人,自己能畅饮她的声音,呼吸她周围的空气。无论她是母亲、是爱人,还是女神,辛克莱觉得,只要自己的路上有她,就足够了。
德米安的母亲说,辛克莱可以叫她“夏娃夫人”,她指着那幅雀鹰图,说:“德米安收到你的画后,非常快乐,我也是。我们知道,你正在走向我们的路上。当年你还是个孩子时,有一天,德米安从学校回来告诉我,有个额头上有记号的孩子,一定会成为他的朋友,他说的就是你。这个记号绝非轻易能够获得,我们一直相信你可以。后来的几年,你曾一度试着逃到人群之中,甚至酗酒。你额头的记号一度被遮蔽了,但最后,你还是战胜了那段艰难时光,对吗?”
“是的,”辛克莱回答,“后来我遇见了一位领路人,他叫皮斯托琉斯,他鼓励我寻找自我。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童年生活和德米安息息相关。亲爱的夫人,我曾经陷入绝望,难道这条路对每个人来说,都如此艰难?就像坠入深不见底的梦。”
夏娃夫人轻柔地抚摸辛克莱的头发,说:“诞生总是十分艰难。就像鸟只有奋争,才能出壳。人必须找到自我,之后,路就不再艰难。”
这一刻是如此陶醉,辛克莱只觉得胸口浪潮翻涌,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下,他赶紧背过身去,走到窗边,泪眼模糊地望向远方。
夏娃夫人在他身后,平静地说:“辛克莱,你的命运爱着你。只要你忠实于它,总有一天它会完全属于你。”
辛克莱在自我之路上经历了漫长的探寻,这一天,命运给了他答案,也给了他莫大的慰藉。那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下节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