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都是吴氏自己的心事,此中毫无吴氏自己的心事。这阕《金缕曲》肯定不是最经典的豪放词,但写出了豪放词最经典的理路。何以气豪?理路正就是,英雄何必大?我又何必小?如此小小的一个她,英雄气,天才笔——显而充实了极促狭的“弱女子的豪放词”这一类型,留给后人如许惊人的文学奇观中的奇观。
传统文学中的豪放词,远不如婉约词那般多。一方面,婉约本就是词这种文体基因里的东西,“诗馀”者亦即言此,“诗庄词媚”者亦复言此;另一方面,这不先须是放达豪雄之人才写得出豪放词吗?这种人又何其少呢?英雄气概何其珍贵。然而,词林之中,竟还有比豪放词更显珍稀的类型。哪一类型?女词人的豪放词。豪放词一类已是珍稀;而古代受过良好教育并恰恰身负这种文学天才的女子,不消说,凤毛麟角。只得道它,非凡文体遇到了非凡之人,巾帼英雄遇到了咏絮之才——纵使我国文学史上的奇迹已数不胜数,看不过来,这仍然是太不可思议了。
——其实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什么呢?弱女子写出的豪放词。英雄气,天才笔,漂萍身……一粟之于沧海却犹嫌沧海太小。
如此,则李清照就该被恭恭敬敬地请开了——其生也不易,但毕竟出身名门世家,毕竟在年少时已名满京华;而振笔写下“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等丽句的徐灿徐湘蘋,惜哉也要请开——世界文化遗产拙政园就是她家;更不必说先秦时代的许穆夫人,其一国的王后也……都是毫无疑问的奇女子,但都算不得弱女子。所以,竟是哪些弱女子制造了这样的文学奇观呢?当首推清代的吴藻吴蘋香。其人生平不甚清晰,传说很多,总体上近于白诗里的那位琵琶女——“老大嫁做商人妇”;而她的那位夫家,大约也复印了“商人重利轻别离”的作风……总之是对外社会阶级低下,对内尊严摧残。
——以致她不得不这样擘画自己的人生:“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浣溪沙》)
这……这还能写出什么豪放词吗?如此悲悲戚戚又不至悲风大作的一生,有何豪雄可寄?其不可思议之处也正在于此:
闷欲呼天说。(化用《史记》语句)
问苍苍、生人在世,
忍偏磨灭?
从古难消豪气,
也只书空咄咄。(典出殷浩)
正自检、断肠诗阅。(典出朱淑真)
看到伤心翻天笑,
笑公然、愁是吾家物!
都并入,
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
叹千秋、收场一例,
泪皆成血。
待把柔情轻放下,
不唱柳边风月;(典出柳永)
且整顿、铜琶铁拨。(典出苏轼)
读罢《离骚》还酌酒,
向大江东去歌残阕。
声早遏,
碧云裂。
读来作何感想?读来只有叹服。读此一阕《金缕曲》,辛稼轩恍惚复生。技法上,吴氏乃也是以奴仆命典史,用典密集而不着痕迹。“闷欲呼天说”,劈头拍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那意思:屈、贾何必大?自己何必小?我有一席话,说与天地听,往来诸君,更须静听。只此区区一句,那个“十年心事十年灯”的弱女子就给完全写没了。再下,“从古难消豪气,也只书空咄咄”,典出东晋殷浩“咄咄怪事”(《世说新语·黜免》),写出了一种层次繁复的狐疑感——古来英雄何在?英雄从来如此吗?有真的英雄吗?不合时宜的究竟是人,亦或者“时宜”?……
——写着,一转,转向自己:视彼历史的阴天里只有疑云漫卷,何不为自己单独擦亮一方晴天,答案也许就在我的心里?
然而,翻翻自己的诗、翻翻自己的心(“正自检、断肠诗阅”),那里面的愁肠竟比几千年来无数人的断肠接在一起还要沉重,还要周折——“笑公然、愁是吾家物”,不禁笑了,笑我的那一方小天空才是真正阴沉到底的阴天……于此,那个远行的弱女子又回来了片刻,但那绝非是一种静悄悄、怯生生的回归,而是一种千万里龙云争飚的回归——把渺小到连邻居都会忽视的自己,公然连上了古今无极。身虽一粟却傲立沧海,怒浪由它,任心沉浮。及至下片,亦然密集用典,亦然是拉着古今英雄一起整理种种复杂的思考——尾声:上酒!一起消磨那漫长的喟叹。
——歇拍二句“声早遏,碧云裂”,酒局戛然而止,又仿佛是这样的酒局永远不散。眼花耳热后,东坡稼轩皆若在其里。
此词到底写了些什么?概而言之,一问一答,问的是“生人在世,忍偏磨灭”,答的是“英雄儿女原无别”——天道不公也公,人与人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于此,“咀嚼一己的悲欢为整个世界”亦复何益?醒醒吧!“柳边风月”、“铜琶铁拨”,该放下就都放下;不如直面这样的天道张开铁蹄穿身而过……推而言之,此中都是吴氏自己的心事,此中毫无吴氏自己的心事。这阕《金缕曲》肯定不是最经典的豪放词,但写出了豪放词最经典的理路。何以气豪?理路正就是,英雄何必大?我又何必小?如此小小的一个她,英雄气,天才笔——显而充实了极促狭的“弱女子的豪放词”这一类型,留给后人如许惊人的文学奇观中的奇观。
——写到这里,还须深深地道一声遗憾。遗憾啊,今天知之仍太少;更有不知多少这样的人,这样的奇观,早已湮灭无痕。
写于山东出差途中
2024年6月26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黄嫣梨《清女词人吴藻交游考》,张毅《词林观止》引黄韵甫、陈文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