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书

你在等海水吗海水和沙子
你知道最后碎了的不是海水
你不会忘记了。
很安静,很年轻,很纤细,很干净。清冷得玉一样的于小榆。你不可能忘记这个人了。她那么狠,一个女生。即使让她把两手都浸泡在鲜血里,或者拿快要变成紫褐色的血浆涂污她的脸和胸襟,她看来仍会像往日那样的整洁与无辜。她会让你想起顾城。后来你总是想起顾城了。你想起顾城的时候也会想起她了,于小榆。你,好狠。
她们说冷/冷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你知道冷。冷的样子是于小榆微微扯动嘴角,在暗影中笑或不笑的样子。冷是给她的四分之三侧脸做大特写。她的眼睛,说,不要穿过水面。
穿过水面,阳光会折断。
你就打了个寒战。那时候阳光在窗外烧得很旺盛,树叶都噼噼啪啪在冒烟,有人弹掉一截烟蒂,平摊在公路上的猫尸“嘭”一声冒火。但你想起刚才的情景,斜角照进来的阳光穿入她的眼珠,便折断了。于小榆说完她要说的便什么也不说。她稍微歪着头像在聆听,你和她之间酝酿的静默,还有身边那女警擤鼻子时粗笨的声音。
为什么是你呢?你多想问于小榆。但你知道那样问了会显出你的不安与庸俗,于小榆会看不起你。就像你之前提起司法精神病鉴定时,她垂下眼帘冷冷笑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胸前挂着镜子,她在与镜里的自己会心微笑。看吧,他们这些人。
于是你沉着气等她开口。既然她把你找来了,必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女孩,才二十出头,当别的女生都在为流行曲死去活来的时候,她歪着头,目光穿入一个不存在的空间,于静寂中听她一个人的独奏曲。也可能是诗。你藉这机会细细端详。她平静的面容,那么利落的手。仅仅一刀,深深切断了那人的喉咙。
在那拘留所里,于小榆第一次在你心里唤起那死去的诗人。你有个冲动想问,读过顾城吗?因你突然想起同事们以前告诉过你的,你不在的时候,那个于小榆常常会到你的办公室,在书柜前面站很久。
她站在那里看什么呢?书都安分地停泊在柜子里,灰尘也都静静地日积月累,悄悄掩盖阳光漫过的痕迹。你无法知悉于小榆的目光曾经停留在哪些书本上,但你隐隐记得柜子里有一部顾城全集。或许你该念一首诗,于小榆请注意。但顾城,你当时能记起来的唯有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感其陈俗,你也就放弃了。
人们曾经抱怨她太过安静。她?那个新来的助理。你听了曾转过脸一瞥,于小榆下班离去后空着的座位。桌面上的物件多而十分整齐,椅子推放好了,椅背上披着她对折好的灰蓝色毛衣。那时你想到的不是她的安静而是自律。这孩子,难怪在同期聘来的一批实习生中,她的考试成绩特别优秀。
现在你才可以感受到,人们说的安静,坚硬而冰冷,如铜墙铁壁。人们觉得如此怪异,仿佛看见于小榆拿来一副手铐当镯子。不难受吗?不冷吗?你却连大伙儿的不适也不曾留心。冷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倒是在接见于小榆的父母时,你看见那垂下头来不断拭泪的妇人左手戴着一枚戒指,象牙雕花,白骨那样清冷。才记起那女孩的手腕上也曾经戴着同一系列的镯子,现在果然变成了手铐。于小榆也没表现得有多不自在。谁也锁不住她了,她听自己的音乐,她甚至坐在那里轻微地晃动腰肢。拦不住。她已经穿过水面。
“于小榆,你知道我不接刑事案。”你说,“我不擅长。”
“嗯。”
她知道。她辞职时,已经在律师行待了十几个月。前面九个月实习期满,她顺利拿了执业证书,但不知怎么她坚持要“多学习”,于是辗转被调到你的部门,当起公共助理。她的办公桌就在你们几个人的办公室外头,对着入口,接待处似的,挡风拦雨。那公共助理实际上是份工作量奇大的杂差,要应对的内外人事也多。她似乎没个可以依赖的前辈,或可以交流的同侪。奇的是,大半年过去,于小榆一声不响,手上铐着看来有点笨重的象牙手镯,把所有事情都做了,竟无人听过她的怨言看过她的嗔色。后来她走了也就走了,倒是如果还有人提起,仍然会摇着头说啊那女孩,太安静。
却无人说过,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如今你明白,让人们感到不自在的,所谓“静”,其实是于小榆的倔强与坚硬。即便带刺吧,她不长成玫瑰而长成荆棘。她的静如此叛逆、强悍,无懈可击。于小榆,你深沉至此,超出我的想象。像一口井,幽深得让人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你是寂静的,仿佛你已消失。
“你也知道,这罪名成立,只有一种判决。”
于小榆不应声,仅仅眨了一下眼睛。你觉得有什么东西阻隔了你们,她在你无法进入的空间,就像在镜子里面。她用你看不见的眼睛在凝视你,那么远,那么逼近。
她当然知道。她没有逃。如所有的案卷材料所述,当其他目击者还在尖叫的时候,于小榆往后退了一步,深深吸进几口气,便举起手机打了警方接到的第一个报警电话。直至警察赶去把她带走,她不曾失控,没有流泪,对已经发生的一切都供认不讳。血犹在剃刀上滴落,空气里还弥漫着死亡那潮湿的气味,倒在血泊中的人睁大着眼睛,仍未相信自己已经死去,她却那样干脆。
死者比于小榆小两岁,年少轻狂。那还是个躁动的周末下午呢,他的电脑游戏才打了一半,再过两个小时他就可以下班了,但死亡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突如其来,他几乎来不及痛苦。也许他连于小榆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像你一样,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看似瘦弱却特别争强的女孩,没了面目,只有手腕上晃动着象牙镯子,苍白的骨质,隐约闪着磷火。
她说:“我很清醒。我就是要他死。可怜地死。不值地死。”她做到了。一言不发,让“他”无助而莫名奇妙地死去。她是于小榆,才二十三岁呢。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大一瓢浮光从女警身后的小窗洞倾入。你终于看真切了,睫影之下,她清澈的眼睛。
不要穿过水面。
他们在电话里说,正在赶来的路上。路很长。太阳早已落山。城市的轮廓被暗影与尘烟掩盖了细节,变成一堆积木。世界像是一幅巨大的剪影。那一对老夫妇风尘仆仆,抵达你的办事处后,左手无名指上戴着象牙戒指的妇人,先到盥洗室整理自己。出来时,她把头发梳整齐了,苍苍的灰黑,纹若流云。老先生随后也去洗脸,用折得很好的素色手帕拭去脸上的水珠。后来妇人说到落泪处,也从皮包里掏出她的手绢,淡绿,雅而清冷,轻轻在眼角上印去泪水。
那泪却涟涟。两老似有默契,哭得自律而安静,一个禁不住饮泣,另一个便接下去说。于是你知道了事情发生两个月以后,一直在拘留所中拒见任何律师的于小榆突然想起你。你。她要求见你。今早检察官才联系两位老人家,他们中午便开车赶这几百里路。
两人皆为退休教员,都有一种素食者的气质,说话声音很轻,皮肤特别白皙,似乎连额上的皱眉都曾仔细梳理。你上午接通那电话时,本来已不太记得起来于小榆其人,直至看见他们,还有那一枚象牙戒指,这同个系列的一家人,你毫不费劲地想起那女孩了。那脸上挂不住五官的孩子。半年前她才辞职离去。你不期然瞥一眼她曾经用过的办公桌。某一天那披挂在椅背上的灰蓝色毛衣消失了。上头从别的部门调了个有经验的助理过来,后来再由两个实习生取代。却原来只过了半年吗?
老人家说,于小榆没跟家里说清楚辞职的原因,只在电话里打了声招呼,没过几天便拎着两个行李箱回到老家。两人知道这孩子的脾性,也因为她从小就很少让家里操心,所以便没追问。他们说起这个的时候,你一直感觉到某种探询的意思,似乎期待你告诉他们更多于小榆的事。不然,为什么于小榆只愿意见你,而不是别人?
待要说的都说完以后,已经是深夜了。你替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小旅馆,陪他们下楼。本来还迟疑着是否该带他们去吃点什么,但两人心照不宣似的,还没行到旅馆门口便用接连的鞠躬把你送走。你感觉到的,街灯光罩下恰如其分的生疏,人与人之间周到的距离,让人感到安心的礼貌。他们做得一丝不苟。
你回到十七楼的住处,男人已经睡着,狗则醒来了,你在泡澡时它便趴在浴室门外。你闭上眼睛任水声荡入梦里。梦里你把手伸到凉空气里/吸收睡眠/你很疲倦。无数泡沫在梦中破灭。你在那看似无垠的白色梦境里走向四面八方,一不留神就被卡在梦与现实的间隙里了。左脑倒是一直在岸上,告密似的说,别怕,只是个梦魇。等你挣扎着醒过来时,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身体变得僵硬,皮肤被泡软,像要与肌肉分离。狗在外面用爪子刨着门板,并发出一种压抑的,似乎怕会惊动邻居的呜咽。
这短暂的睡眠让人疲劳,仿佛睡梦中你荡着船想要到世界的对岸,却中途迷失,又丢了桨,只有划动双臂奋力折返。你带着“几乎回不来了”的余悸,用僵直的脖子撑着一颗肿胀的脑袋,先在男人腾出来的半床被窝里整理出自己的形状,然后爬上床。你仍然感到冷,遂向男人靠近些,鼻息哄上他的肩膀。一些诗句像一排湿淋淋的蚂蚁列队爬行,经过你的大脑。在透湿透湿的世界上,有一只透湿的小鸟。它再不能回窝了,由于伟大的自豪。
男人翻过身来,你顺势迎去,让他抱你。男人从梦的温床里传来发芽般的声音。下雨了是不是,外面下雨了。你微笑着摇头,然后要从小小的窗口爬入梦中。男人却把你拉回来,在你耳畔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了些什么。你迷迷糊糊听到自己说,临时有个案子,头痛。男人亲吻你的眉心和嘴角,有点干燥的手像蜕皮中的蛇在你的身体上游移。你意识到他要从小小的生命的瓶口钻进来,你就在梦中笑了。你说,窗帘没拉上。
月亮很圆,是这城里最高的一盏街灯。
其实没有人知晓于小榆为什么辞职。那孩子,用沉默来承载生活给她的所有考验。她很安静,而且不断加深那安静以调整她看世界的焦距。她把世界放大了,但世界在另一边却逐渐看不清她。然后她会消失,变成浮动的谜。就像她早已找到了离开这世界的出口,只等有一天她有足够的勇气,一脚踹开那扇生锈的门。
门外是一面镜子。是不是?镜子里面下雨了。
在去拘留所之前,你把所有的案卷材料都看了一遍。它们不厌其烦地复述那个发生在周末下午的事件。所有证物与证词互相吻合,没有丝毫矛盾与破绽。你几乎可以看见于小榆推着她的脚踏车出门,她的水蓝色工作服就晾在外面的铁架上,铁架左边开满了半透明的九重葛。阳光穿透一切,人影十分淡薄。
于小榆穿着T恤,七分裤,帆布鞋,加一件运动型的橘黄色外套。外套两侧的衣袋里装着十元纸币、一小张纸条和她的手机。纸条上写着生命的密码,那是他们一家人的生日月份和日期,三组,六个号。因为要买的是超级积宝,于小榆的父亲说还欠一个号就机选吧,买五注。于是于小榆用红色马克笔在那六个号码后面添了“+X”。
你忽然想看看于小榆的字迹。办事处里有许多案卷还留有她用马克笔写的字。那都是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工整,娟秀,平静的杀人者。你从来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没见过她红色的字体;甚至无人可以想象,盛怒中的荆棘。于小榆自己也不曾想过,她骑着脚踏车往南走,沿着回忆的反方向,先到镇上唯一的小书店逛逛,再到菜市场附近找那个磨刀的流动小摊,替父亲拿回他的老剃刀,然后去大街上的多多博彩投注站,竟然就碰上那一扇画在地图背面的大门。
踹开它!踹开它!
到达世界的彼岸。
说来真像电影情节,荒诞、黑色幽默而天衣无缝。于小榆的父亲说,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说得就像在怪罪自己似的,因为他习惯了在各个特殊的日子买几张彩票,用他们家的生命密码去碰碰运气。“但我以前不会在生日那天想到要磨剃刀。”他想说鬼使神差吧,想找出这里头某个不寻常、不该出现、但至关重要的环节,却终于无语凝噎。这退休校长一直垂下头,两掌紧扣,像个忏悔的老人在抵御他晚年的惶惑。
我多想把你高高举起/永远脱离不平的地面/永远高于黄昏,永远高于黑暗/永远生活在美丽的白天
案卷材料十分充足。穿橘黄色运动外套的于小榆看来如此明亮。她骑着脚踏车慢慢行驶。不急,不急。那天她值下午班。五点钟前她会洗过澡,漱了口,穿着齐整的制服抵达商场那一边的肯德基快餐店。镇上的时光行驶得安定而平稳,像个温度适中的熨斗贴着生活滑行。不知不觉。她在那里上班快三个月了,不久前才刚调升店长助理,领到两套她喜欢的水蓝色制服。
你看到于小榆在那些画面中微醺似的脸。那秀气而有些单薄的齐耳短发在风中轻颤,钉在耳垂上的玻璃珠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着棱形光芒。你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画面里的声音。脚踏车的链子很久没加润滑油了,它转动时发出一种像响尾蛇的声音。街上有人在叫卖什么。巷口有一只狗朝路人吠了两下。嬉闹中的孩童结伴闯过马路。丁零零丁零零。于小榆摆了摆车把灵巧地闪避过去,又马上回过头,朝来时的方向笑了一下。
画面中央绽开一朵浅浅的涟漪。
你觉得画面很真实,除却里面的女孩长得并不真像于小榆。但那并不重要。即使所有人都说不出来于小榆离职的原因,也想不明白她放弃当律师、舍弃大好前途的道理,你以为那已经不重要了。于小榆如一颗叶尖悬垂的露珠自愿坠入湖里。她低下头处理沉默而整齐的冷冻鸡,用折好的纸杯丈量炸薯条和汽水。每天,听收银机一次一次响亮地吞吐。用简易的公式结算日子。
“他们说,我有病。”于小榆如此开场。病。她轻描淡写,“病”像一条蠕动的蚯蚓,被钓翁轻轻垂入水中。
那是因为见你坐下良久而无语,于小榆像个熟人似的先说起话来。连称呼也没有,几乎让你以为你们过去就这般谈话,像她是你的老朋友而不是当事人。你顺势说那就接受鉴定吧。于是干小榆看了你一眼。你躲闪不及,那淡褐色、如玻璃珠般透明的眼睛。
“你是说,精神病鉴定?”她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从鼻腔轻轻喷出一声冷笑。
看吧,他们这些人。
就这样你们便陷进各自的沉默中了。于小榆把世界推开,慢慢后退,再掩上那一扇镜子似的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出入口。她在微微晃动身体。她那里有歌吗?抑或是诗?站在你们中间的女警先是擤鼻子,然后忍不住打哈欠。于是你记起律师该做的。你挺直腰板,深呼吸,把斗室中所有的光明全吸进去又吐出来。你说,你不擅长这个。
“这罪名成立,只有一种判决。”
于小榆眨了眨眼睛。只眨了眨眼睛便切除了生命。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甚至不留伤口。以她的法学知识和在律师行工作的经验,你说的这些都太浅显。你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些,甚至不是法律,否则她不必等到今天,等到你。
你翻了翻面前的案卷材料。现场照片。再翻。勘验笔录。再翻。受害人死亡证明。再翻……终于,你在犯案人供述笔录里找到了最无关紧要的事。于小榆说她从家里出门,第一站先到书店。那是在血案发生之前,阳光慷慨,于小榆骑脚踏车缓缓穿行在有点脏乱的小镇道路上。她的小腿纤细,橘黄色外套背后有发亮的白色号码。你的视线追随那背影,如熨斗似的贴着日子光滑的表面。日光如斯挥霍,太阳正直,路很烫,小镇拿自己的影子垫脚。书店在大街另一端,你们愈行愈远。
“是一家怎样的书店呢?”正因为它与案子本身无关,又与案发现场太过疏远,你觉得在这堆环环相扣的材料里,这书店是唯一的“其他的事”。它完全没有必要被记录下来,但于小榆毕竟对警方说了。
冷不防你有此一问,于小榆就笑了。且如昙花,即生即灭。那笑让这女孩看来洁净而无辜。谁想到她会那么狠。为了一个被曲解的红色“X”符号。至于吗,那么冷。于小榆恐怕也没见过那样的自己。她走进那狭长的老店铺,里面卖的多是漫画、杂志、儿童读物和翻版畅销书,再加一些文具和影音光碟。于小榆比较感兴趣的是角落头一个小书架上放着的二手书。她偶尔会在那书架上找到一些好东西。譬如文豪们的诗集,还有“看来很像陪葬品的线装书”。
那天于小榆找到的是一部旧电影,正版碟。她没告诉你那是什么电影,只说是以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片。“挺喜欢的,觉得应该收藏。”她因为身上没带够钱,便让书店老板替她保管住那碟子,说好过几天再回去拿。于小榆也像其他女孩一样,喜欢把手掌塞进外套两侧的袋子里。那是一副清白的姿态。书店老板对她很熟悉了,她有别的女孩没有的干净气质,有一只象牙镯子。
“小地方,”于小榆说,“书店就那样了。”
你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陈设,那些书,那种老店。每一本书里都有雨的味道。但那不重要。你们都明白。书店总是离现场太远。
杀人是一朵荷花/杀了 就拿在手上/手是不能换的
醒来时男人已经离去。你觉得他吻过你了。狗在。它趴在床脚,像造案后的凶手在清理指爪。像它刚把男人吃掉。手是不能换的。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你是清楚的。
窗帘始终没拉上。城市把长长的侧影投给你。你的手,在阳光下遮住眼睛。你手投下的影子,在冥冥中微笑。
你才记得诗人说,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但于小榆念的不是这首诗。昨日你离去之时,她在你转身以后,幽幽地念了一些诗句。声音很碎。你屏住呼吸在听。背上的汗毛全竖起来。太阳在外头噼噼啪啪地纵火,柏油路在腾烟,一截未熄的烟蒂足以让烘干的猫尸燃烧。那么热的天,你却觉得世界成了冰窖,心里凝结了一柱不能溶解的冷。
你离开拘留所。七月的阳光在身后呼唤你,用发烫的巨掌在你的背上打手印。你没理。阳光从背后揽腰抱你,把你整个嵌入怀中。没用。它对你的左耳热乎平地说,只是梦。你知道它在撒谎,因为你始终没有醒来。直至回到办公室以后,你仍然坐在城市深沉的斜影中发愣。
那首诗,你知道它在哪里。那是首十四行诗。于小榆放大了一首诗的局部。你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诗句被于小榆念出来以后,会突然变得陌生。你发现你从未读懂过那些诗句。于小榆拉开了一首诗与你的距离,仿佛她把那诗从你这里拐走了。
离开办事处以前,你和几个打刑案的同侪一起研究这案子。大家都不乐观,因此谈兴不高,也实在谈不出头绪来。日头渐渐沉没,城市的背影是好大的一张黑色斗篷。你开车回去,带着狗到楼下的小公园遛了一圈,回去洗过澡吃过晚餐再看了一阵电视。男人还没回来。你躺在沙发上看书,没发现下起小雨来了。你又迷迷糊糊地找到了梦的小小的入口,听到里面有雨声。于是你合上书本,看见十七楼窗外的月亮薄如宣纸,有点湿。
你以为你会梦见于小榆。她不在。外面的座位空着,椅背上披着灰蓝色毛衣。有人动过你柜子里的书了,那一部《顾城全集》被放到最高处,你踮起脚仍碰不到它。梦中你就用尽各种办法想要把那书拿下来。你搬来椅子垫脚,从哪里找来竹竿去撩它;你甩掉高跟鞋,赤足攀上书柜,但那书总在手指可勉强触及却无法拿下来的地方。这梦让人焦虑,你跑去敲每一个人的门,要他们过来帮忙。人们看来很有兴致,却不加理会。你终于还是空落落的一个人回到办公室,竟十分恼怒,然后无奈地醒来。
我们早被世界借走了,它不会放回原处
男人回来过的,又起早走了。你翻身躺在男人留下的形状里,看狗在床脚舔它的趾爪。你想起你的梦,仿佛领略了于小榆的愤恨。一个“X”符号被正确理解,与一本书架上的诗集被人拿下来,都是合乎常理的事。然而你睁开眼睛便从不合理的梦境走出来了,那女孩却丢在梦里找不着出路。
卖彩票的男生比于小榆还年轻。不明白,我们不去读世界,世界也在读我们。却并非每个人都有梦可供参照。况且他在打游戏,巷战正酣,一整个上午的心血。但于小榆记得自己对他说清楚了,说时还以右手食指点着那红色马克笔画的“+X”符号。
“最后这个号机选,五注。”于小榆递上她的十元钞票。
彩票打了出来,男孩把票子、找回的五元钱和于小榆给的纸条都交到她手上,也没看一眼便又潜回浴血巷战之中。那票上却只打了一注,五倍。于小榆蹙了蹙眉,对那男孩说票打错了,要求更改。男孩头也不抬,说是于小榆打票前没说明白,而票打了也就再无反顾,不能退不能改。
男孩的态度令于小榆很不服气,她小声反驳,却一步也不后退。男孩见她犟,也就来劲了,目光与指尖依然没离开屏幕上的战场,说话的声音却愈渐昂扬。而因为他坚持说纸条上的红色“X”是个乘号,指的是倍增,于小榆忽然感到生气了。她占住窗口,青着脸解释那“X”是个未知的代数,是机选数字的意思。男孩一个劲摇头,始终目不斜视,只是一脸不屑地对屏幕上的巷敌痛下杀手。干小榆感到手心发寒,语音开始发抖。她把纸条摊开,指着上面的红色符号说起X+Y=Z的理论来。这不像于小榆的声音,嗓子有点尖,她自己也感觉不妥。但男孩反而得意,毫不掩饰地用半张脸笑。一掌冰一拳火,痛击拦路者。
后面来了些买彩票的人,还有一些路过者循声而至。人们眉开眼笑地看于小榆激越地讲解数学公式,概然率与“X”的定义。见那卖彩票的男孩不搭理,于小榆转身对围观的人群重述事件和“X”的原理,但她越是煞有介事人们越觉得荒谬。大周末。五元的彩票。人群中有人失笑,也有人按捺住笑意劝于小榆罢休。
那些不及痛痒的好意,竟比嘲弄还让人难堪。
于小榆走不出去。几乎像梦。看似空茫,但她处处碰壁。她茫然环顾四周,有点怀疑眼前的世界。是这个镇吗?那些人里有平日熟见的脸,有带小孩到肯德基里买过快乐餐的老翁,有刚才替父亲拿剃刀时瞥见过的妇人,有住得离她家不远却没多少交情的一个老邻居。她不明白事情何以有那么难说清楚。这些人,像课堂上听不明白老师授课,也不想明白,只一味在笑的小学童。而就像你无论如何要把《顾城全集》拿下来一样,于小榆忽然静默了。她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像豁出去似的,掏出手机来报了警。
警察来过的,又匆匆走了。也没想问清楚,只登记了两人的姓名电话。人们在胸前交叠两手。人们在摇头。人们用半张脸在笑,另外半张脸在交头接耳。世界在徐徐旋转。阳光偷偷地调度小镇上每一幢建筑物的所在。于小榆掉落到漩涡状的情境里。因为她始终占住那窗口不愿让步,人们遂改到另一个窗口排队投注。没有人站到于小榆那一边了,连卖彩票的男孩也换了位置。只有于小榆一个人感觉到。旋转。她被偷换了位置。世界听不懂她的语言。
人们觉得于小榆正逐渐平静下来。起码,她说话的语气没那么激动了。她打了一通电话到消费者协会。人们听到她用一种礼貌、冷静、办差似的语言在说话,但显然被对方用相似的语言回绝。于是这女孩平静地向对方要了博彩公司总部的投诉电话,又把电话打到那里。她等了很久,耐心地应对电话录音的诸般指示。一号键。四号键。井号键。这次对方似乎友善地建议她向当地的彩票中心投诉,并且不等于小榆开口,便直接给了她两串电话号码。
于小榆把两串电话号来回试了两遍。预设的电话录音总是把她领到无人之境。那里空空洞洞,只有破烂的音乐循环无尽。她僵持了一阵,直至耳朵被音乐轰得发热,脸色凉了,只有缓缓把手机放下。
事情已经没什么看头了。人们耸耸肩,也有叹气的,或摇头,带着剩余的笑意相继离去。世界慢慢地停止打转,如一只摇摇欲坠的陀螺。
但我们早被世界借走,再不会被放回原处。
卖彩票的男孩高兴得顾不上他的电脑游戏。他才发现自己刚在这场无血的战斗中大获全胜。周末了。周末真好。他感觉不到于小榆感到的晕眩,感觉不到倾斜的漩涡,也感觉不到于小榆把手机放进外套的口袋时,手指骨节碰触到的杀着。
一掌冰,一拳火。
他得意地把脸凑前去,在于小榆耳边说:“你就闹吧,有种闹上法庭去。看谁理你!”
那是个周末下午。午后狂躁的阳光在镇上到处发飙并摇旗呐喊。于小榆却感到手指冷冷的,像十根小小的冰锥,掌心也寒,无法溶解。她霍地转过身,出其不意,让卖彩票的男孩看看那苍白冷冽的象牙镯子。
终止世界的摇滚,让它不再扭摆。
旋转的陀螺倒下来。
很清醒,很平静,很精准。
终于/我知道了死亡的无能/它像一声哨/那么短暂
你不会忘记了。这个你从未好好看清楚的女孩。你只知道她自律而安静,一个人默默地完成所有事情的全部程序。当其他人都在骚动和尖叫的时候,她后退一步,大口大口吸进一些未沾血腥的空气,然后用染血的手打电话。很快接通。她用洁净的声音说,我杀了人。
你们都不再说话,也不再注视彼此。都抬起头来静观从窗外倾入的浮光。流光迟滞,一进来就变凉了。尘埃飘忽于光处,静止于暗中。你等了很久,以为她已经把要说的都说完了。于是你收拾桌面上的东西准备离开。而就在你站起来转身的一刻,听到于小榆轻轻地念——
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
在移动,而且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往后扯,还有一声吆喝:
“这回是谁逮住你了?猜!” “死,”我回答。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打电话来的是老先生。上午九点十分,听他那平静得像刚刚坐禅后说话的声音,你不由得挺直腰,把坐姿调正。他说他已经到书店去问过了,小榆那天要买的光碟确实是一部日本电影,片名是《何时是读书天》。
“那碟子还在。”老先生顿了一顿,又清了清嗓子,“我替她带回来了。”
那电影你是知道的,就像你知道那首诗的所在。电影说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独身女人每天靠送牛奶和超市收银员两份工作维生,晚上则躺在堆满书的房子里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电影的调子十分平稳安静。你记不起电影的结尾,便猜想自己当初没把电影看完便睡着了,可又隐隐记得自己曾经为当中的一些情境哭过。它怎么那样模糊呢?你有点彷徨,便走到书柜那里去找那一本十四行诗集。它还在,而居然就依傍着《顾城全集》,都蒙了点尘,也有阳光给的吻痕和雨的味道。
你翻了翻,那诗仍在原处。黑影尚在,死在,爱犹存。
下午你再去拘留所的时候,路上下了场像样的雨,溽暑稍逐。但拘留所里因而更幽暗些,雨激起了满室潮味,尘埃都有附着处。两管日光灯亮得憔悴,管子里像各养了一只鼓噪的蝉。灯下的人都苍白。
看你把诗集从公事包里拿出来,于小榆禁不住笑了,还拨了拨额前的发绺,手上的镣铐锒锒铛铛。
“你知道为什么是你了。”她接过那书时,说得意味深长。
你不语。于小榆便翻开诗集,看到扉页上你写的句子。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褐色眼珠里慢慢升起一对闪烁的飞蛾。如它们在风中迷失。如它们始终在寻觅彼此。如它们被一面镜子分隔。于小榆别过脸,狠狠地咬了咬牙龈,眼泪便珠串似的坠下,流过她冷冷的四分之三的侧脸。
你将在静寞中得到太阳
得到太阳,这就是我的祝愿
傍晚时因为要给案子进行交接,你到刑事部那里与接手的同事谈了一会儿。离开时天色如墨,雨珠吧嗒吧嗒溅碎在挡风玻璃上。你急于回家,兜了些路,却最终陷入这城市在周末晚上摆布的车阵里。数条车龙在雨中缠斗,车笛和雨声让你动弹不得,叫人想起梦中的困厄。这时候接到男人打来的电话,告诉你住处停电,嘱你雨中小心驾驶,又问起你于小榆的事。你告诉他那女孩终于同意把案子交给打刑案的律师了,条件是你以后还得给她送书。
“我答应她,会一直把书送到监狱。”
雨还会继续下吧。今晚过后就会浇醒下一个雨季。男人用梦里传来似的声音叫你好好开车,他会带着狗到楼下等你。于是你微笑着挂断电话,想起十七楼窗外那一盏坏了的街灯,便耐心慢驶。一路上,仍然有人从车里弹出烟蒂。猫的尸体化作春泥。你总是在看望后镜,总觉得那里有一双注视你的眼睛,一双栖息的蛾。你凝视它们便也看见了浮世流光。也看见城市把悲伤的脸凑到窗玻璃上,让雨水冲洗它的彩妆。
注:文中部分引用文字为顾城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