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25年,对于大清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年的九月,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被调查,也是在这个月,雍正在紫禁城亲切召见了来京觐见刚刚履新的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岳钟琪。
圆明园内,灯光璀璨,华灯初上。君臣二人在吃过晚膳后,雍正赐给他许多礼物,分别是四团龙补服一件,亲笔题写的文函百余件,赏双眼孔雀翎,全权委托岳钟琪处理西部战事问题。拿着这些赏赐的岳钟琪一时之间被感动的泪下如雨。他知道这次雍正皇帝对他寄托的重任,那就是他成了年羹尧之后,雍正最为信任的大将军,并且寄予厚望让他做大清帝国的周亚夫。
当他回到西北指挥大营听到了他的前任年羹尧被勒令自尽的消息后,一时百感交集,不免在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为他此后戎马生涯顿挫埋下了不可逾越的心理障碍。

岳钟琪画像
岳钟琪,男,汉族,四川成都人,岳飞二十一世孙,青年时期捐职后,按照同知级别改任武职,这一点来看,岳钟琪对于自己的人生规划十分清晰,因为捐职很难在当时得到重用,弃文从武更容易让人看到工作实绩。
此后靠着军功一步步获得提拔,履历扎实,其人善于靠前指挥,作战能审时度势,在复杂的西北战场中能够屡次击败战力强悍的青海和硕特部首领罗卜藏丹津叛乱绝非浪得虚名。然而正是后来王阳明一样,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岳钟琪战场和官场之间的双重压力下,最终很不得志,以至于不得不在乾隆登基后再度将他从监狱中释放出来,才开启了二度人生。
让我们先从宏大叙事的角度来看一下岳钟琪和整个大清六十多年的统一战争,或许可以更加理解雍正的为君难和岳钟琪的为臣不易。
登基以来,雍正还未完全掌控全局的情况下,便对西北战事倾注了大量精力,面对错综复杂的准噶尔不断恶化的局势,雍正在给外省官员的批示中都明确表示:“朕意要大作用一番”。以此让这些地方督抚不要分他的心,要为朝廷分忧。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对于大清帝国来说是一件大事,最终靠三代皇帝才得以完成,而岳钟琪虽然仅参与了战争中的两段,却几乎耗尽了他整个人生。
在这种大背景下,岳钟琪被雍正视作可以替他完成这项艰巨任务的不二人选。为了明确给予强力支持,雍正几乎动用了所能支配的一切资源,并明确在给他的批示中表示:“朕于军机事宜,实信汝无疑。”
历史经验表明,事业越要做大,面临的挑战和风险就越多,不可掌控的突发事件也更为棘手,关键时期,一只“黑天鹅”居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正当岳钟琪全力在西北替雍正“大作用一番”的关键时刻发生了“曾静案”,以至于不得不由雍正将平生的佛学理论修养拿出来出版书籍《大义觉迷录》进行全方位回击。这件事对岳钟琪来讲无异于天上掉下一个锅。事情简单却很离谱,原因是湖南靖州秀才曾静派门人张熙致信川陕总督岳钟琪,称岳钟琪是岳飞后裔,劝其效仿岳飞抗金之举,举兵反清,并列举了雍正帝的多条罪状。岳钟琪接信后,假意应允,暗中设计捕获张熙,随后将此事上报朝廷。
雍正当然不信,如果这点小事就能撕掉他布局的整个西北战事,那就太小看雍正的智慧了。在当时,雍正就通过《大义觉迷录》给有关岳钟琪的谣言进行辟谣:“岳钟琪世受国恩,忠诚义勇,克复西藏,平定青海,虑建奇功,赤心奉主。岂非国家之栋梁,朝廷之柱石乎?”

岳钟琪奏折
为了让岳钟琪放下思想包袱,雍正一再勉励岳钟琪不要在乎谣言,要更加用心于战事,并且还专门下发一道谕旨,称赞他军旅生涯经验丰富,“悉心经画,备战有年。”就是告诉他不要因为一点谣言就被打破几年来的整体战略布局,你是军事家,应该要有足够大的格局和智慧。
除了官方沟通外,雍正甚至倾注了许多个人情感对岳钟琪表达了暖心的关怀,在岳钟琪率领十二支先遣队出发后,后人依旧可以在雍正的笔墨看到一种热情洋溢难掩的欣慰和憧憬,他在岳钟琪的奏折中这样温暖的批示道:“朕躬甚妥安,卿好么?官弁兵丁人马安泰否?特谕。”我想无论是谁,能够得到皇帝这样的亲切问候,都要被感动,后人也无需怀疑这其中的真假,因为雍正就是这样的性情种人,爱恨从不掩饰,不然也不会有接下来的逆转了。
除了给他带去温暖亲切的问候外,雍正还专门派人送去美食和药品,在人情味上,雍正是相当的注重细节的衬托,千里迢迢送的还真不是珍稀物件儿,往往是行军途中比较使用的日常用品,比如洗脸盆、皮荷包、奶饼。奢侈一点的也是吃的一匣鹿尾和一篓熏猪肉。《宫中档,岳钟琪奏折》
此外,雍正还会将自我觉得很好的药品送给岳钟琪,以此表示格外的关心和君臣亲密的关系。如“朕尝用,制造甚佳。”、“服药百日后才见全效”,这种暖心,别说君臣之间,人生有这样的好朋友都是积来的好造化。
这一时期,透过雍正的批示,我们可以完全看到,雍正对于岳钟琪的关心就是对整个大战局的密切关注,他觉得这件大事用对了人就要好好去照顾他,让他后顾无忧的去替自己完成这项历史使命。为了不断让岳钟琪感受到来自紫禁城的温暖,雍正就像同学写信一样对他说:“六年来,亦未暇书扇,偶书一二柄,自觉笔涩不急当年之兴致”。这么多年都没写过扇面了,但是给你写了送来,这说明岳钟琪此时在雍正的心里位置该有多高。
此外,为了显示格外的信任,雍正给岳钟琪许多破格权力,让他推荐武官提拔,只要岳钟琪报上来的,无不批准,甚至有一次将岳钟琪的关系和雍正十三弟怡亲王相提并论,还不断称赞岳钟琪的儿子岳濬,说看到他就非常欣赏,“见他,不料此子大有骨气,做官声名办事妥协(完美意思),好之极。”甚至有一次岳钟琪儿子岳濬生病,雍正给予了专门照顾,原因是怕岳钟琪分心不能很好行军打仗:“将卿从西安往军营出行吉期,选择发来。再,岳濬痊愈矣。钟元辅言,可以服丸药调理,无庸加减。”雍正怕给岳钟琪增加心理负担特意在问候结束语这样写道:“随便写来让卿知道。”
这些来自雍正的温暖无外乎是基于对大清帝国的责任感,让雍正非常爱惜人才,而此刻的岳钟琪是对于大清能否平定西北战事是相当关键的角色,因此雍正的这些全方位对于岳钟琪的关怀都是发乎内心的,甚至我们可以解读为这是对于自己能否延续康熙后时代未竞大业的一次深度尝试。对于岳钟琪,雍正没见过他之前就寄托了相当大的期望,当时年羹尧还没有出事,他就批示给岳钟琪说:“朕信得你,但凡百以持重为上,西边有年羹尧,你二人,朕岂有西顾之虑?”

雍正行乐图
雍正三年,在君臣会面之后,雍正对他印象越来越好,在给内阁上谕中就给了高度评价:“在圣祖仁皇帝时,服官有年,勤劳素著。自朕即位以来,又能洁己奉公,深知大义,不附邪党,不事钻营,居官行己,俱属可嘉,应沛殊恩,以风有位。”
也正是这种感受在岳钟琪那里成了一座无形的大山。这也为他不断遭到忧谗畏讥遭到身边人不断攻击的口实,以至于最终影响战局被严厉整肃。然而彼时的岳钟琪只能用实际行动报答雍正的知遇之恩,他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马,纵横驰骋在陕西、四川、甘肃等地,马蹄几乎踏遍了大清关外的所有草原和山川。
但岳钟琪的霉运却开始出现,并最终被革职下狱。这段岁月,他抑郁了。
雍正八年的十月发生了让雍正感到十分耻辱的“盗驮马案”,一个月后,在收到岳钟琪的奏折中,雍正罕见地愤怒批示:“岳钟琪所奏,朕详细批览,竟无一可采”。此后又出现连锁反应,大军后勤粮食被噶尔丹策零抢走,当时雍正最为信任的心腹大臣鄂尔泰出来弹劾岳钟琪“治不能料敌于平时,勇不能歼敌于临事,玩忽纵贼,应议处”最终岳钟琪受到第一次严重处分,被削公爵到少保。
鄂尔泰为何敢于弹劾岳钟琪,这里确实涉及到一些内部矛盾激化,因为在岳钟琪身边的副手是鄂尔泰一手推荐给雍正的,要命的是二个人不和,处处向鄂尔泰传递前方不利岳钟琪消息,然后鄂尔泰在雍正身边不断吹风,导致岳钟琪被最终抛弃。
终于在雍正十二年的十月,岳钟琪被调查,在上谕中这样定调:“岳钟琪受朕深恩,重加任用,……傲慢不恭,刚愎自用,误国负恩,罪难悉数。着革职,交兵部拘禁候议。“开始兵部建议将岳钟琪立即执行,后改为斩监后。
岳钟琪在这段等待死亡的煎熬中与张广泗和他背后的鄂尔泰的恩怨算是彻底结下,只是他以为必死无疑,然而在强大的命运中,有些事儿就是那么不可捉摸。
不久张广泗升任为云贵总督彻底成了西北战局的第一把手,然而一年后,雍正突然驾崩。
乾隆登基后,这位年轻的帝国掌舵人在第二年就为岳钟琪专门下发了一道谕旨,依旧按照雍正时期的定调:“岳钟琪贻误军机,罪无可宥。”接着谕旨则给了另外一个解释说,因为考虑到先帝认为他曾经出了不少力,所以没能将他正法,我深刻体会到先帝的苦心,不忍心继续关押他,现在就把他释放,“令其自愧”。
也是这道谕旨,让岳钟琪得以延续生命,此后近十年他开始了成都的隐居生活,而岳钟琪本以为自己就这样潦草一辈子,可是没想到几年后他又东山再起。
岁月在成都快速的平静流淌,但是大小金川之战正在如火如荼的布局进行之中,这时候前方将领的张广泗开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因为此时的乾隆也像雍正那样一开始非常器重岳钟琪那样的器重张广泗,认为“西南保障,实卿堪当”。张广泗此时也踌躇满志,先后收复不少地区,并向乾隆汇报说:“征剿大金,现已悉心筹划,分路进兵,捣其巢穴,附近诸酋输诚纳款,则诸业就绪,酋首不日可以剿灭。”乾隆收到奏折也倍加信心,他批复道:“从来兵贵神速。名将折冲,未有不以师劳重费为戒者。”因此他要求张广泗“指期克捷”。
然而接下来的战况急转直下,由于山地作战,清兵非常容易遭遇地形不熟被偷袭情况,导致损兵折将,张广泗自请处罚,乾隆认为他偏裨失律,主将咎无可辞。但果能全局取胜,尚在可原。可知此时的乾隆对张广泗还是给予了很大希望的。

乾隆画像
乾隆十三年,这位执掌大清的中年皇帝已经对战局进度缓慢失去了耐心,兵饷消耗极大,士兵损伤极多,让乾隆开始重新审视了战略部署,认为对金川增兵不如选将,而赋闲在家的岳钟琪是非常了解当地战局的,“办蜀番,实属驾轻就熟”,并拟让岳钟琪出任提督或者总兵,“统领一面,或令独当一面”。乾隆此时已经非常了解二人过去的仇怨,也很是矛盾,但最终还是决定让岳钟琪复出“以总兵衔委用”。
张广泗果然很是反对这种人事安排,他上书乾隆蛐蛐岳钟琪说:“他虽然是将门之子,不免纨绔之习,喜独断专行,错误不肯悛改,听到贼兵则茫然无措,色厉内荏,言大才疏……。”
乾隆对岳钟琪并不了解,不得不慎重参考张广泗的意见,最终只任命岳钟琪以提督衔赴军前效力。
“此时唯一为岳钟琪说公道话的,是兵部侍郎班第 —— 班第战功显赫,深得乾隆信任,他在奏折中明确赞扬岳钟琪‘识见在张广泗之上’。”
战争是一面放大器,它清晰地放大了战场上每个人的真正能力。显然张广泗并不具备打赢这场战争的统帅能力,最终乾隆派遣首席军机大臣讷亲作为前线最高指挥官。
然而从乾隆十一年六月以来,金川用兵达二年有余,花费军饷2000万两,却对付不了一个土司,这下乾隆被彻底激怒。
乾隆认为,“张广泗贻误于前,讷亲贻误于后……张广泗乃刚愎之小人,讷亲乃阴柔之小人。”
最终以“玩兵养寇,贻误军机”罪名将张广泗革职,交刑部审理,令侍卫富成押解回京。到了年底,乾隆在瀛台亲自审理张广泗,最后以“狡诈欺罔,有心误国,情恶重大”,决定处死张广泗。没多久又以“退缩偷安,劳师糜饷”下令将自己曾经最器重的首席军机大臣讷亲绑缚军营,被赐了一把“遏必隆刀”,让他自尽。

金川战争
此后乾隆任命皇后弟弟傅桓出任川陕总督,统领一切军务,这年才27岁。
与此同时,岳钟琪的晚春也终于到来,靠前指挥得力,一时势如破竹。不久,这场战争终于取得重大突破,乾隆对岳钟琪给予了高度赞许,认为他“开诚布信,直造贼巢”,加太子少保和兵部尚书衔,恢复其公爵。一年后,乾隆在京城亲切接见了这位饱经风霜,命运坎坷的老将,在途经保定时,白发苍苍的岳钟琪写下“只因未了尘寰事,又作封侯梦一场”的惆怅而又恍惚的诗句。
此时,他的抑郁症和心理障碍的病好像都痊愈了。
其实,岳钟琪比谁都明白,自己前半生的失败来源于巨大的谣言压力,其次是雍正宠臣鄂尔泰推荐出来的张广泗对他的处处掣肘,最终导致入狱,而他的第二次复出也是因为乾隆将鄂尔泰边缘化,才让他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岳钟琪的一生一直是两方交战,这种宦海浮沉的厮杀在他看来更为凶险。他一生最大的敌人第一个就是祸从天上来的曾静谣言,第二个最大的对手就是张广泗和背后的鄂尔泰,这种仇恨他选择平静放下,最终赢得了胜利。
乾隆十九年,岳钟琪在军营去世,享年6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