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1962年作《春雨江南》68cm×44cm
文/画 李可染
中国画在世界美术中的特色是以线描和墨色为表现基础的,因此笔墨的研究成为中国画的一个重要问题。我国历代著名的画家可说没有一个不是在笔墨上下很大功夫的。中国画家把书法看作绘画线描的基本功,几千年来这方面积累了极为宝贵的经验,以至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
这里我想先讲一个谈论书法、赞叹笔墨功夫的民间故事:传说当年修雁门关,要请一位大书法家写“雁门关”三个字。但这位书家有个怪癖、不愿给人写正式的东西。于是设计请一个与他要好的和尚去办。和尚先请他写一个“门”字,过了一些时又请他写了个“雁”字,几个月后又请他写一个“关”字,书家刚写到“关”字的“门”字,忽然联想起“雁门关”三个字,一怒掷笔而去。大家无法,只好请另一人较差的书家补了“关”内的“丝”字。后来刻在门关上,人们在二里外只看见“雁门门”三个大字。这个传奇故事当然不会是事实,但却包含艺术上的真理,中国书法线描功夫到家,确会有精神突出、气势逼人的效果。
李可染1962年作《陡壑夕阳》
由以上的故事,使我想起另一件事:在一次展览会上展出了徐悲鸿藏的齐白石的兰花。这张画很小,大不过方尺,但我一进会场,就被它所吸引,真是光彩夺目,力量扑人眉宇。挂在它旁边的作品虽然大它数倍,但感到黯然无光,像个影子。
我们现代的中国画,由于各方面条件的优越,有了很大的发展。我们要超越前代并非奢想,在某些文献甚至应当说已经超过了古人。但在笔墨和书法上,还远远赶不上我们的先辈。由于笔墨的功力差,往往使画面软弱无力而又降低了中国画特色。尤其是书法,可以说青年作者的大多数没有在这方面下过苦功,在画上题上几个字,就象在一首优美的音乐中突然出现几个不协调的燥音,破坏了画面。
比喻总是瞥脚的,其实,我说“优美的音乐”,画面本身也往往因为笔墨底气不足而大大逊色、减少了“逼人”、“感人”的艺术力量。因此我们要提高中国画现有的水淮,还必须同时在笔墨上下一番功夫,向传统、向我们的前辈认真学习。要做到这一点,我看还要从思想上纠正不重视中国画工具性能的错误看法,以为用中国笔墨在中国宣纸上画速写就是中国画,是简单化的、有害的。
李可染1962年作《雁岩一景》
笔墨是一个很複杂的问题,不可能在这样简短的谈话里作深入、详细的阐述。这里略略谈谈个人的一点意见。
黄宾虹同我讲过他自己学书的故事:他说,他小时候有一个书法家看望他父亲,他父亲不在家,他就要求书家给讲讲书法要点。那个书法家叫他写个字看看,黄宾虹就写了一个“大”字。书法家当时把纸反过来看了看说:“你没有写‘大’字,只是点了五个点”。因为这个‘大’字只有起笔、落笔处透过了纸,其他笔划都浮在纸上,书法家说这就是最大的毛病。
李可染1963年作《漓江纪游》
由此可见,写字画线最根本的一条是力量基本要匀,不能忽轻忽重。古人名之曰“平”,这是笔法的基本规律。“如锥画沙”就是对“平”字最好的形容。你用铁锥在沙盘上画线,既不可能沉下去,也不可能浮起来,必然力量平匀。力量平匀是笔法的基础,就是说线条到任何地方都是有力的。用古人的话说“细如丝发全身力到”。我们首先瞭解“平”的道理,然后才能在“平”的基础上求变化,这就是笔法中的提、顿、轻、重、疾、徐等等变化,用笔的变化是无穷的,但无论怎样变化都要力量基本平匀,所用力量不能悬殊太大。黄宾虹说幼时学书法,开头写“大”字只有五个“点”,就是起落笔太重、行笔太轻,力量悬殊;形成线条的空虚。书家把这叫做“系马桩”。象两根木桩中间拴一条绳子,两头实、中间虚。“系马桩”是笔法的大忌。
李可染1972年作《井岗山》
唐人画论:“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是说作画先立意的重要,也包括用笔的要求。可以意到笔不到,决不可笔到意不到,行笔要高度控制,控制到每一点,所谓“积点成线”,这才能有意识地支使线条反映出细致、微妙的内容。画线决不能象骑自行车走下坡路似的直冲下去,也不能象溜冰似的滑了过去,这种用笔看似痛快实则流滑无力。发孤用笔,要处处收得住,意到笔随。古人叫“留”,又曰“如屋漏痕”。这是笔法中极重要的一点,达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要下很大功夫。
李可染1963年作《月牙山图》
我在齐白石家十年,主要在于学习他笔墨上的功夫。他画大写意画,不知者以为他信笔挥洒,实则他行笔很慢。他画枝干、荷梗起笔无顿痕,行笔沉涩、力透纸背,收笔截然而止、毫无疙瘩,笔法中叫“硬断”,力平而留,到处可收。齐师笔法达到高峰。在他的画上常常题著:“白石老人一挥”,我在他身边,见他作画写字,严肃认真、沉着缓慢,在我心里时时冒出一句潜词:“我看老师作画从来就没有‘挥’过。”
黄宾虹论画、论笔墨,以我浅见所知是古今少有的。黄老作画,笔在纸上磨擦有声,远听如闻刮须,我戏问黄师,他就行笔最忌轻浮顺划,笔重遇到纸的阻力则沙沙作响,古已有之,所以唐人有句诗“笔落春蚕食叶声”。黄老师笔力雄强,笔重“如高山坠石”,笔墨功力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前人曾把绘画各种线描归纳成“十八描”。以我看只有两种基本描法:一是铁线描,就是“如锥画沙”,力量平匀、无提顿轻重等变化的描法,东晋顾恺之基本上就是用的这种描法。唐代吴道子就惯用这种描法。力平匀是基础,变化则无穷尽。“十八描”难以概括,看来很多,实际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