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我已经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了。那时读初小花不了几个钱,交少量学费,再买些课本就行了。我父母决定让我上学。
蒋村小学是1908年办起来的,校长是芳兰镇的薄西沂先生。学校聘请的教师在三到五人之间。我上学时,有一百五十多名学生,分四个年级。课程以国文、算术为主,此外还有修身、体育、唱歌等。记得国文的头几课,讲的是“人、手、足、刀、尺”。
学校的老师文化水平比较高,他们的课讲得都好,很吸引人。我很快对读书产生了兴趣。读了几年初小,只有一点缺憾:没有珠算、记账课。我父亲正是为了让我学会珠算、记账,才送我上学的,怎么办呢?只好自学。找书并不发愁,纸坊的废纸堆里有的是,那都是当纸浆原料买进来的。有些“书香门第”败落后,什么书籍都当废纸卖,里面真还有些好书,叫人舍不得把它们毁掉。我钻到堆杂物、废纸的屋子里,在废纸堆里翻看,找到了一些账薄。靠账簿自然学不会珠算和记账,没有老师指点不行。
一天,教我们算术的赵霖全老师见我好像有什么心事,问我什么事?我说:想学打算盘、记账。他拍拍我的脑袋,说:“珠算、记账不好学,这样吧,我来教你。”从此,他经常在放学以后把我叫到他那里,耐心地教我。大概在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就把珠算和记账都学会了。赵老师诲人不倦的精神,我至今不能忘怀。
学会算账,我就开始帮我父亲查纸坊里的账,一查就查出了许多漏洞。对我来说,是通过实践巩固了所学知识;对我父亲来说,是使他有了加强财会管理的条件。
我喜欢算术,因为它有用。我也喜欢国文,因为它有趣。我从小就爱听故事,总是求着大人说故事。国文课教会我们识字以后,我发现书本里就有许许多多故事,自己看就行,用不着去求人。所以放学以后,我就常常钻到堆放纸筋、旧书的库房里找书看。开始时找的大都是些小说,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读不懂就把它放一边,留着以后看。后来上了高小,每周回家一天,还是照样钻库房。这时对外边世界发生的事也有了兴趣,除了小说以外,还读一些汇集成册的《时事论文》。这样的阅读自然是杂乱无章、似懂非懂的,但毕竟积累了不少知识,增长了阅读和写作能力。我的“国文”成绩不错,班主任老师曾多次以我的作文为例,鼓励同学好好学习。
我从废纸堆里陆续捡出来的书,装了半柜子。其中有不少进步书籍,包括黄埔军官学校的全套讲义。还有一些珍贵的古籍,其中甚至有一部宋版的《庄子》。大革命失败后,我父亲怕惹祸,把这些书都当作造纸原料毁掉了,十分可惜!
说到贪玩,我大概可以归到调皮孩子的一类。我喜欢踢毽子,更喜欢摔跤。摔跤是家乡传统的民间体育活动,这种活动长盛不衰,大概和当地民间始终流传着一种尚武精神分不开。蒋村尤其重视。1940年,一二九师举办过一次摔跤比赛,别的部队的士兵也可以派选手参加。选手们一上场,不禁都相视而笑了,原来全都是蒋村人。那时蒋村每逢唱大戏,都要在散戏后来一场摔跤比赛,当地叫“挠羊”。由好事的人们集资买一头羊,拴在摔跤场上面的戏台上。谁要是能连续摔倒七名对手,这头羊就归他了。自然谁都想把羊“挠”到手,可是要一口气摔倒七名对手,谈何容易,竞争是十分激烈的。我们小孩子虽然只有在一旁看的份儿,不过心里却也跃跃欲试。在闲暇时,我们就自动组织摔跤,闹着玩。我在同龄的孩子中个头大,爱摔,赢的时候多,也因此得到一批小朋友的拥戴,成了村里的孩儿头之一。
有些孩子爱跟我在一起,大概和我爱“管闲事”也有关系。大的欺负小的不行,游戏耍赖不行,我总要跟他们说个长短。时间长了,孩子们有了争执、纠纷,就喜欢找我评理。有一次我甚至还给两个打架的成年大汉子评了一回理,不过那已是十五六岁的事了。
记得那是个大年初二。当地有个习俗,年初二要“迎财神”下界,一早起来就要给“门神爷”烧香。我还没开门,就听到外面传来的叫骂声。打开门一瞧,只见两个三十来岁的壮汉正怒目相视。这两人我都很熟悉。一个叫惠福元,五台人,是我三姑父家的佃户。他父亲曾聚众“大闹保安社”,他也是火爆性子。这时他手里操着根棍棒,正在大声叫骂。另一个叫胡富元,他不是堡子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跑这里来了。这时他离开惠福元约有二三丈远,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看来他已经挨了两下子,但还不想就此认输。
我走出门口,冷冷地来回瞪了他们几眼,两个人都不吭声了。原来周家堡子有个穷汉,老婆不规矩,一些年轻的光棍大都与她有来往。惠福元一心想霸占这个女人。胡富元和这个女人则是老搭档,他怵于惠福元,平时不敢去,心想新年新岁“拜个年”总可以吧,所以捏着一把芫荽(香菜),探望他的老相好来了。不料冤家路窄,偏偏让惠福元撞见,两人都打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后,惠福元挥了挥手里的棍棒,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来!”胡富元讪讪地说:“过年了,送点芫荽,意思意思么。”我淡淡地说:“什么光彩的事,这么闹!闹得大家都知道就好了,是不是?统统给我回去!”几句话说得两人都低下了头,各自走开了。
这件事在村子里引起了许多议论。有人说:看不出二小子小小年纪,竟镇住了两个大光棍,消了一场灾。也有些好心人怪我办事莽撞,怕引来麻烦。我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赞许地笑了笑。
1919年夏,我十一岁半,初小毕业了。父亲认为我的书已经读得不错,不想让我继续升学,打算给我谋个职业,一来给儿子的将来安排出路,二来也可以省些家用。他托人到崞县最大的镇子原平,找了一家店铺,让我去当小伙计,那家铺子也答应了。“小伙计”就是“提茶壶、倒夜壶”。锻炼几年,才能上柜台,或者写写算算,管管账。
正在这时,定襄县要召开首次办学观摩会,实际上是一次办学成绩检阅,要比一比哪个村子的学校办得好。不料这件事改变了我父亲对我出路的安排。
这时候,阎锡山是山西督军兼省长。辛亥革命以后,阎锡山想效法日本的“明治维新”,把山西的事情办好。他提出“当兵、纳锐、受教育是国民之三大义务”。还出了一本书,叫做《人民须知》,记得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安电线,修铁路,多用木材,现在要提倡植树造林。”1919年前后,阎还特别提倡办好国民教育。
定襄的办学观摩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搞起来的。一听说阎督军重视办学,各地的乡绅纷纷起而响应,把它当成为乡里、为自己争光的大事。蒋村最大的豪绅叫胡金元,大家都管他叫五金元,他对办学这件事尤其重视,不愿意丢了面子。他和蒋村小学校长、教师一起,认真选拔参加县里办学观摩赛的学生,最后选中了我。还去了一个姓胡的乡绅的儿子,也是我的同学,那是因为要照顾胡家的子弟。
说是观摩会,其实是一场统考。定襄96个村庄,几乎村村都派了人参加了,共有一百五十余名考生。考试的结果,我的成绩排名较前。大家都很高兴。老师们为学校工作有成绩高兴,我父母亲为儿子有出息高兴,五金元则为挣回了面子高兴。
这时定襄县有了进一步的考虑:要把这次会考中成绩优秀的学生送到县城第一高小继续深造。不久,我的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
这下我父亲作了难。哪有钱供孩子上学呢?五金元却不这么想。好不容易挣回来的面子,不去上学,岂不是前功尽弃?所以他劝说我父亲,一定要送孩子上学。这时定襄第一高小的郭校长也亲自前来相劝,他对我父亲说:“书存(薄一波原名)是个好苗子,应该继续培养,不要放过了这个机会。”郭也是蒋村人,老同盟会会员,曾经在定襄闹过革命。
我父亲有些犹豫不决。五金元是村里的豪绅,富人的心思猜不透,叫人将信将疑。郭先生却是远近闻名的好人,不会坑骗别人。可这上学的钱怎么凑呢?
郭先生说:“用不了几个钱。学杂费不多,住校伙食花钱多,孩子可以带熟食,每周回家取一次就可以了。反正在家也要吃饭,住校也是吃。”
听了郭先生一番话,父亲最后下了决心。就这样,我成了定襄一高的学生。五金元很高兴,认为我父亲给了他面子,特地用他家的“轿车”,把我送到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