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中国科学院院士 兰州大学校长
严纯华
严纯华:
中国科学院院士 无机化学家
稀土分离理论、应用及稀土功能材料研究
2013年11月 任北京大学副教务长 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
2016年10月 任南开大学副校长
2017年12月 任兰州大学校长
如何止住“孔雀东南飞”?
吴小莉:据说2017年您来兰大的时候,学校经费和预算都比较少、人才流失严重,您来调研之后,看到的情况是什么?
严纯华:此前,兰大的领导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开始行动。我到兰大以后,兰大党委就把这个工作作为一项首要任务,当然也是国家层面的一个任务,就是如何能够把“孔雀东南飞”的窘态止住,最好能扭转。
吴小莉:据说2018年这种情况已经开始逆转,人才不正常流失的情况开始止住,进入的人才开始多于流出的人才,是这样的吗?我们做了什么?
严纯华:我们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才的流动是自然的,如何能在这种自然的状态下把人才留住?从学校来说,实际上是大家凝聚了共识,把我们的资源和有限的钱用在刀刃上,集中用在我们的人才上。
吴小莉:怎么叫作“有限的钱用在刀刃上”,能够产生留住人才的效果?
严纯华:首先,我们要确保兰大的老师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这里的“体面”不仅指收入,还包括我们的服务和尊重,就是我们的干部要尊重一线教师和技术人员。
吴小莉:您觉得什么样的尊重方式对他们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严纯华:对我们部门来说,起码是职业化的工作态度,不能把个人情绪带给服务的对象,至少要让人感受到被尊重,即使事情没有办成,但不是我不想办成,而是条件、规矩可能还不成熟。
我来之前,有些早年离开兰大到其他学校的先生,他们会说“叶落归根”是他们离开的一个动力,但深入了解后发现,他们并不愿意说兰大“不”字,不愿意说兰大“不好”,但是能隐约感觉到,他们在兰大得到的尊重可能不如在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其他东部大学,所以我们需要在服务上做出改善。
此外,对老师的评价、评估也非常重要,对于不同学科、专业的评价标准应有所不同。有些专业就应该写论文,而且写最好的论文;而另外一些专业,特别是工科、医科专业,论文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在工艺、流程和关键技术上有所突破,并且能够服务于一个行业、一个产业。所以需要将不同的劳动和贡献体现在评价、评估当中,予以承认。
当然在生活上,特别对于年轻教师来说,他们心里头想的是自己的工作条件可以将就一点、可以吃点苦,但孩子不能吃苦,特别是在教育上不能吃苦。所以我们就得把幼儿园、小学办好,把我们的学校办好,对他们来讲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受。
当然还有一个,说了半天你绕不开的就是钱。对于人才,能不能根据研究需要,像全世界通行的那样,给予他启动经费和研究生的资源,同时在急需的仪器方面予以帮助,如果现在买不到,可以列入计划,让他有盼头。
老师收入的话,我们说兰州讲“精神”,但是还是代替不了“面包”,因此,我们在收入方面做出相应调整,确保老师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
“萃英学者”计划如何成为“强磁场”?
兰州大学从2019年启动“萃英学者”计划,截止2024年4月,已引进海内外人才700多人。
严纯华:“萃英”计划从2019年以前就已经建立了,只是不断地在完善。对于外来人才,包括院士等,我们用“不求所在,但求所为”的柔性方式引进,只要为兰大做事,我们就一定会非常礼貌、非常诚恳、非常由衷地来延请他。其中重要的是,要让来兰大的人才能够享受到与东部地区相当的收入水平,你再讲精神、再讲文化,你要没有这样的收入,都会显得比较空洞和无力。
此外,我们向青年人推广这样的计划,与东部地区更优秀或经济实力更雄厚的大学相比,我们希望我们的眼光更加犀利,对于“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青年才俊能够迅速地下手。
吴小莉:苗子计划
严纯华:对,青苗。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成功引进了700多名人才,在整个教师队伍中占比约为四分之一。
吴小莉:不少了。
严纯华:这些人才所承担的项目、争取到的经费,占到全校的60%以上,也就是说,用1/4的人才争取了大于1/2的资源。与此同时,我们原有教师的收入和待遇也得到了普遍提高,因为刚才说尊重人才,不是说外来的是人才,家里的不是人才。这样的话,整个氛围带动起来,我们老师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了此前。
需要“大师”,也需要“大楼”
吴小莉:香港的大学校长告诉我,最大的责任是要募款,我不知道内地是什么情况,尤其兰大是中央直管的学校,有中央拨款,但是我们是不是也能够向地方政府争取更多的经费来支持兰大的发展?
严纯华:内地跟香港的大学,在拨款体制和经费的途径方面稍有不同,但是都需要建立在学校自身努力的基础上。兰州大学在当下,不仅需要“大师”,也需要“大楼”。因为在别人建“大楼”的时候,我们没有建,在别人锦上添花的时候,我们开始重启炉灶,因此经费就有了更大的缺口,那么这就需要学校能够计划好,还要能够表达好、提出我们的诉求,而光提出诉求也不行,还得要告诉政府,我们能为地方做点什么。
吴小莉:贡献
严纯华:对,作为一所大学,假如说永远是伸手要钱,那么它也不能可持续发展,所以主观能动性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我们必须也要为地方服务。
吴小莉:我们围绕西部地区情况,直接或者主动与地方政府对接时,我们做了什么?
严纯华:比如像祁连山,这是我们西北地区非常重要的一个生态屏障,也是一个资源宝库。在过去,由于我们的思想认识以及操作失当,造成了生态环境的破坏,对学校来说,就必须去研究这些问题,研究怎么保护生态,怎么在保护生态的前提下开发资源,如何能够把资源利用和环境生态的保护协调起来,为此我们建立了祁连山研究院,同时面向西部地区,还成立了生态学院。
黄河流域的高质量发展和生态保护,也是国家的一个重大战略。基于兰大的地球科学,特别是地理学,再加上对人文环境的这些研究,我们迅速成立了黄河研究院,为国家黄河流域的发展提供建议,同时承担一系列项目,像黄河整体的规划,产业的社会发展规划等,既能够解决政府的问题,同时也能够获得政府的支持。
“自杀型”法规 逼产业新生
严纯华:我的导师徐光宪是中国稀土科研的开山鼻祖式的人物,他把我给“忽悠”进了这个门。真的是,当你进入这个行当以后,年轻人你总有一种虚荣心,就是想把它学好、做好,但越学越做,你发现越不懂,那你就要拼命地去弄明白它。
吴小莉:您什么时候弄懂的?
严纯华: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弄懂。
吴小莉:这才是它美丽的地方,你永远可以在这上面发现新的美丽的地方。
严纯华:对。发现一些新的东西,它太神奇了!
吴小莉:中国是稀土储量第一大国,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稀土资源就已经非常受国际欢迎了,90年代开始,大家注意到稀土会影响环境,其价值被低估了,希望能够对稀土价格有话语权时,发现我们没有定价权。您能解释一下稀土的定价权是需要怎样获得?
严纯华:以前我们是按照生产的那一段来定的价,未能充分考虑可持续发展,也没有把此前国家及社会的整体投入作为基础成本。之所以没有定价权,是管理上的失当,也就是国家没有形成像现在石油欧佩克这样的组织,能够协调产量和价格。
吴小莉:即便是国家的北矿、南矿或五大稀土集团,我们都没有协调出价格来?
严纯华:现在开始有了协商机制,但过去没有。我们首先要做好的是国内能够有一个协商机制,企业有一个自律体系,随后政府有一个指导组织,这些现在都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我们需要解决更深层次的问题。中国从80年代的矿产资源出口,到90年代初的原料出口,再到当下的材料出口,接下来应该是器件出口,就是将材料加工成机器、器件,成为更为精细的东西,这是我们当前集中攻关的方向。
吴小莉:除了将器件做到最好之外,还要把已经做得最好的器件转化为品牌产品,并努力做到最好。
严纯华:对。在矿产资源的绿色高效分离方面,中国是独一无二的好。我们现在负责任地说,与世界最先进国家相比,我们做得更好,而且好得还不是一年两年。
吴小莉:当我们认识到生态环境的重要性时,只要加大了研究力度,成绩也出得快。这也是您说的举国体制的优势。
严纯华:对。当目标明确后,你不做就是死,在死活面前,人人想活。所以企业、研究机构,包括大学,都会来争取活,最终形成自律。
比如在2011年,中国颁布了全世界最严苛的《稀土工业污染物排放标准》,按照这一标准,乍一看似乎是“自杀行为”。当时的环保部经过仔细论证并自加压力,再结合举国体制的力量,倒逼了这一标准的实施,政府要求企业要么关闭,要么达标。
吴小莉:必须攻克这个难关。
严纯华:对,就是达标。这种看似自杀型的政策,实际上促使各个企业更加自律和自觉。这既是大国的道义,也是大国的责任。
吴小莉:外界往往认为所谓的定价权很重要,但实际上,不断升级产品可能更为重要。
严纯华:实际上关于定价权,我们也曾走过弯路。过去,我们认为把别人搞死,我就有了定价权。
吴小莉:那不就是低价竞销吗?
严纯华:是的。所以真正的、立得住的、坚实的定价权是什么呢?就是基于有竞争对手的同时,又能把握大局。如果自说自话地定价,最终会在垄断中失去战斗力。因此,我们必须充分依靠科技创新,当技术领先时,成本就会低于竞争对手,当成本低于对手时,我们就有了制衡权。我卖九毛五,他死我活,那我就卖九毛八,让他不死不活,但是他得活着。你要把别人搞死了,所谓的定价权是虚的,有对手的时候,你的定价权才是真的。所以现在我们走的就是这条路。
捕捉“缪子”,炼出“火眼金睛”
缪子科学
缪子——自然界基本粒子,你我身边无处不在,由宇宙射线穿梭星际与大气反应产生,缪子射线能域宽、穿透力强,捕捉它,看到它,宛若炼制人类的“火眼金睛”,可以给地球做“扫描”、可以“看”穿天地探金矿。
兰州大学自主研发出国内首套可产业化的缪子成像系统。
2023年1月,兰大团队用此技术对西安古城墙进行“体检”,发现城墙中的空洞部位;2024年2月,团队对甘肃一处山体成功实施缪子金矿探测实验。
严纯华:我们缪子集成的技术算是最好的。
吴小莉:最好是和谁比?
严纯华:和世界上任何一个课题组,任何一个机构比,我们都是最好的。
吴小莉:缪子科研的这个团队来到兰大多久了?或者说缪子的研究在兰大有多久?
严纯华:缪子的研究在兰大已经有了很长的历史,但是这个团队的组建仅仅是5年。
吴小莉:也是“萃英学者”计划的一部分?
严纯华:对。我们吸引和招募海外的一些杰出人才,与国内的有志人才,组成了一个联合团队。
西部地区也能建立世界一流大学
2023年6月13日,教育部在兰州召开“新时代振兴中西部高等教育工作会”。会议发布《全面振兴中西部高等教育“兰州倡议”》。
吴小莉:您在教育工作会后接受采访时说过一句话:“要突破世界一流大学必须建在经济发达地区的传统思想“,您觉得待发达地区也能建立世界一流的大学,您的底气是什么?
严纯华:高校的发展,假如以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作为发端的话,已经有了千年历史,大家知道一个基本规律,优秀的大学一定建立在一个文化、经济、社会整体发展相对比较良好的地方,也就是发达地区。因为大学需要社会的支持、交通的支持,资本、资金以及资源的汇聚,这是不二的规律。但是之所以我们在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虽然都叫大学,实际上中国和其他国家走的道路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及最近10多年。这个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就是举国体制。在脱贫攻坚时,在东部能够钱生钱的钱,放到西部来不生钱,但生出一种底气、一种新的文化,它就是走了跟西方社会不一样的路。所以我们最大的一个底气,实际上就是对社会主义制度、对我们国家整体力量的充分认可。
第二,大学是一定要有特点的,而且随着过去用一把尺子来量所有的大学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其中的弊病突显、毛病诸多,此时也到了一个变化的当口。今后的大学一定是用不同的方式来衡量,或者它是“大而强”、“全而强”,或者它“不全而精”、“精”里头有强的地方,就是你必须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在这样的一个底气之下,北大有北大的优势,兰大有兰大的特点,把兰大的特点做成优势,现在我不敢说兰大比我的母校北大好,但至少我们也是一所令人尊敬的大学、是一所体面的大学。
吴小莉:您觉得兰大未来作为一个令人尊敬和体面的大学,它是“大而强”还是“精而强”?
严纯华:对于我们来说,在基础学科方面一定要做全,因为不全,就难以培养精的人,就难以真正实现你的特色,并把特色做成优势。中国只有这里是三大高原汇聚,只有这里是属于青藏高原的东北缘,既有水,也有林、草、农、牧、沙、石,所以特别有意思。这里有着非常丰富的自然禀赋,所以把这些东西综合起来,就能有自己的特点。
在特色方面,我们有所为有所不为,因为我们的能力、资源,必须倾斜到最能够做好的地方去,这就是我们在今后的这些年当中,要不断地通过学科的整合、交叉和融合,并掉一些老的,生出一些新的,在分分合合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与众不同的兰大特色。
制作人:韩烟
编导:穆媛
编辑:金芃
兰大穷了点,位置也不好,发展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