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先进篇》中有一段对话,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需要说明一下,汉传《论语》有三种版本,有的是“咏而归”,有的是“咏而馈”。“归”“馈”可互借。

西汉以来的主流注解,一般将此段文字作休闲春游理解,以东汉名儒、帝师包咸注解为例,他说曾点的愿意是说:季春三月,我欲得冠者(成年人)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歌咏先王之道,归夫子之门也。
孔子听完曾皙的志向陈述,感慨道:我赞同曾点的志向。
但是,这样的“正统”解读有点硬伤:暮春时节,正是二八之月,俗语云“二八月里乱穿衣”,如此春寒料峭的季节下水沐浴,似乎不太能洗出“惬意”来,又如何“风凉于舞雩”之台?
孔子积极干世,志在西周,似乎不会赞同弟子自由放任,旨在追求貌似庄子守道隐世的精神洒脱意趣,如何会赞叹“吾与点也”呢?
另有一种“非主流”解读,注解者的身份名望都不低于包咸,他们的解读完全不同于“主流”,而是从祈雨祭祀的角度,解读出一种德化的规范,体现了儒家经纶世务的思想。
同样一段对话,为何会有两种毫不相干的解读呢?其中有几个关键词很重要:暮春、春服、浴,风雩、归。
别的且不说,单说“暮春”时节,地处北方的鲁国,应是春寒料峭之时,一群大人孩子会乐呵呵地下河洗澡,并且“吹风”,可能性不是很大。
在如此不惬意的情境之下,如何“歌咏先王之道”?更重要的是:洗澡、吹风,跟“归夫子之门”有什么联系?
把祈雨祭祀的礼乐文化扭曲成出游,问题出在对关键词的曲解上主流注疏不见得准确。关于“暮春”、“春服”、“浴”、“风”、“雩”、“归(馈)”的解释,以下几位大师级的名家解释,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资鉴,帮助我们正确理解“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到底要表达什么。
此番话出自《论语·先进》,孔子问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等人志向,子路说他能治理好一个千乘之国,冉求说他能治理好方圆各六七十里的地方,公西赤说他能在宗庙祭祀,或者诸侯国的盟会中,做一个小司仪。
孔子除了认为子路有点自大而“哂之”外,对其他两个学生并没表现出明显的态度,于是问曾点(曾参的父亲),曾点回答说:我跟他们三人不太一样。原文即文章开头那段话: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主流注家一般把曾点的志向理解为曾点理想中的诗意生活,也是孔子借以抒怀的感叹。果真吗?

非主流注疏可能更贴合孔子原意。主流解读未必准确,名家注疏也未必得孔子真意。汉人解经,最爱将儒经跟“时政”捆绑起来,在关键词上做繁文缛节的考据,赋予它现实意义,这也是汉代经学被谶纬化的重要原因。
但是,很多学者还是尽力回避“时政”而坚持文本思想,比如孔子十二世孙,申公、伏生的弟子孔安国对关键词的注解,就别有一番意味:
“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也。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归者,咏歌馈祭也,歌咏而祭也。”
孔安国对“浴”、“风”、“雩”、“归(馈)”都做了简要的疏解,他认为:曾点所说的冠者、童子都是祈雨祭祀者,“浴乎沂”不是在沂水里嬉戏,而是在沂水里做祈雨的祭祀仪式,“风”就是唱歌,“归”就是“馈祭”。
这些祭祀的“乐者”排成一行,就像一条龙那样出现于水中,他们唱着歌谣,跳着祈雨的舞蹈,敬献着祭祀的酒食。
东汉经学大师郑玄的《论语注》说:
“沂水出沂山,沂水在鲁城南,雩坛在其上。馈,馈酒食也,《鲁》读馈为归,今从《古》。”
“雩,吁磋求雨之祭也。”
他也把曾点的志向理解为祭祀礼仪,大体意思跟西汉的孔安国一致。他说他没有采用鲁国和齐国传本《论语》的“咏而归”,而采用了古抄本的“咏而馈”。

该本是汉景帝末或武帝初鲁恭王刘余坏孔宅壁时所得,用战国时代文字写成。郑玄所谓“今从《古》”,说的就是这个古本。
南北朝时期著名学者徐广、裴骃等认为,司马迁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咏而归”句,原文应为“咏而馈”。
不仅“咏而归”中的“归”应为“馈”字通假,《阳货篇》“归孔子豚”、《微子篇》“齐人归女乐”之“归”字,均作“馈”字解。
东汉另一位重要思想家王充,在《论衡·明雩》里有更为详尽的论述,他对关键词所作的训诂跟孔安国、郑玄大同小异,并且提出质疑道:
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说《论》之家,以为浴者,浴沂水中也,风,干身也。周之四月,正岁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风干身?……
王充认为:那些解读论语的,将祭祀之“浴”理解为水中嬉戏,还要将身上的水“风干”,是错误的。且“着春服、浴乎沂、风乎舞雩”皆为周礼,这才符合孔子景仰周礼、宣扬周礼的思想。
且周朝之“暮春”在阴历二月间,时节尚寒,岂可水中“嬉戏”并“风干”身上的水?

上述学者认为:“咏”和“馈”都是“雩祭”的礼仪,“冠者”、“童子”是参加舞雩的人。就是说,曾点所述,乃是一项“雩祭”活动。
东汉末年的何休在《春秋公羊传解诂》中云:“使童男女各八人,舞而呼雩。”认为曾点所指就是唱歌跳舞的求雨活动。
唐初大儒,孔子三十二世孙孔颖达注《礼记·乐令》,徐彦为《公羊传》作疏,均将“舞雩,咏而归”作“祭祀求雨”理解。
清代考据学兴盛,曾点“舞雩,咏而归”也被“祭祀求雨”理解,比如宋翔凤《论语发微》说:王充“说《论语》此条最当”,刘宝楠《论语正义》认为:“此‘冠者’疑即祝类,‘童子’即雩舞童子也。”
后世学者受汉代谶纬之学的影响至深,解经多以“术数”,看似荒诞不经却为世人所接受,比如南朝梁代经学家皇侃解读儒家经典,经常引用“三玄(老子、庄子、周易)” 来解读,其中夹杂许多“术数”之学。
他在《论语义疏》中说:“或云冠者五六,五六三十人也。童子六七,六七四十二人也。四十二就三十合为七十二人也。孔门升堂者七十二人也。”
此说属望文生义,但从游者甚众,点击“冠者五六,童子六七”,网上持此说的可谓多矣。

《论语》是孔子的弟子及再传弟子回忆和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而编成的语录体文集,因是口头记诵的语录,故称“论”,因是主要记载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故称为“语”。
孔子既没,子贡、仲弓、子游、子夏及再传弟子恐夫子之道失传,遂将生前言语回忆整理成册。
因是日常对话,故语言简练浅近,无需雕饰。但是后人,尤其是两汉经学家,更倾向于将简易之说谶纬化、术数化阐释,给本来平实的日常语言添加了“超言绝象”的神秘色彩。
李零教授所言“去圣方得真孔子”,此说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