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美娟:走近樊锦诗】
樊锦诗的美名留在我心里很久了。她与著名的敦煌莫高窟相映成辉。每次见有樊锦诗先生的报道或访谈节目,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她生于北京,长在上海,又作为青年学子从沪上进京念大学,在北大考古专业求学的最后一年,这位当年的“小女子”与一众男生一起来到自然条件极差的敦煌实习。一位江南女子,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天地深处,找到了此生托付之地——敦煌莫高窟,确定了她安身立命的专业研究方向。她认定了人生与事业的方向后艰难前行,终于成为一个敦煌学的专家,还成为敦煌研究院的第三代院长。
这是一位自带诗性的女子,人生经历横跨南北,柔弱中筑就了阳刚之豪迈。
应该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去年十一月中旬,央视《故事里的中国》第三季开拍,节目戏剧总导演田沁鑫邀请我扮演樊锦诗一角。田导说:“决定拍摄樊锦诗,我脑中第一人选就是您。”作为一名表演艺术工作者,有机会用艺术形象诠释樊锦诗先生,这是我的莫大荣幸。虽然拍摄日程很紧,好在我对樊先生的事迹与外型都不陌生,在我心底里我素来敬仰的那个人一下子跃到了眼前,清晰而具体地与我开始发生关联。
我把有关樊锦诗先生的一些访谈节目重新看了又看,把能找到的关于敦煌文化的书籍与图片也都看了。我力图更多地从神似上去接近她。
尤其是在央视《开讲啦》的节目中,樊先生清澈透亮的人性,老黄牛般执著专研的精神讲述,她对“禅定佛”每次都要多看几眼的奥秘,她对美的六个标准的理解。她被主持人撒贝宁的幽默逗乐时,那孩童般的眼神与笑容,让人感慨——这样一位内蕴深厚的前辈,竟如此平易近人,不故作深沉,不卖弄学问。我心里真真切切地生发出喜欢与敬佩,又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原型人物的精神高度。樊锦诗先生就是一座人格的高坡,我扮演樊锦诗先生的过程,必定是一次向上攀登才能与其同行的特殊创作经历。
我去央视拍摄基地工作的那几天,樊先生的形象犹如附身了一样,我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她那有些磁性的嗓音那么近距离地不时在我耳边回响,像是亲切又絮叨地对你说着什么……第二天就要开拍了,夜里躺在宾馆的床上,奇特的梦境碎片似的不断打扰我。我翻来覆去,似睡非睡,好像跟着一些人走进了一个奇异之地。一位长者告诉我,这个地方,壁画有四万五千多平米;有一千多米长,七百多个洞窟,还有两千多尊彩塑。走着走着,我见到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她被洞窟里的壁画与飞天群迷住了。她想,这壁画怎么这么美、这么有动感啊!有一些姿态惟妙惟肖,好像一下就飞过去了似的。她的心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住了,她问那位长者,这是什么地方?长者告诉她,这是敦煌莫高窟,这个地方已经存在一千六百多年了……
睡梦里,我翻了一下身,仿佛回到了上海。蒙眬中,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姑娘。姑娘大学毕业后,主动去了被称为“墙壁上的博物馆”的地方,她忘不了那位长者的话:“这个地方需要你,需要你们年轻学者的加入。”可天寒地冻,风沙肆虐,有一天起夜,她在茅草屋外与一头狼四目相对,这样的经历对一个上海姑娘来说,真像是天方夜谭般的魔幻。她病倒了,回上海养病期间,父亲给那位长者写了信,希望女儿留在上海。但是啊……敦煌莫高窟的魅力无他物可及,她想起第二百五十九窟的“禅定佛”,想起“飞天群”,想起一千多年前在那儿开凿了第一个洞窟的鸣沙山。她不由自主喃喃细语,坚定地说着:“我要回莫高窟……”
我在梦境里辗转反侧,自己和莫高窟的那个姑娘交替出现,我在爬坡,希望跟上她的脚步。她的脚步是如此坚定,一切世俗的困难都不能阻止她的精神寄托,以及保护、传承敦煌莫高窟文化遗产的责任。那姑娘的面容、眼神、手势以及习惯动作,在我心里逐渐清朗、立体起来。还有那位我梦境里的长者,原来是敦煌研究院第一代院长常书鸿,慢慢地,常院长又化身为段文杰院长,段院长又神奇般地变成了我。
我是谁?我是谁?似睡非睡间,我依稀记得:曾经为了拍摄在沙漠里植树造林二十多年的陕北女性牛玉琴,我到过腾格里沙漠,领略过大漠孤烟的苍凉;为塑造艺术形象,我也曾进入太行山脉,寻找过“人民的好医生”赵雪芳的足迹。在扮演这些优秀女性的同时,我也升华了自我的品格修养。那么,今天我又是谁?又要到哪里去?这时候,那个略带磁性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亲切地对我说:“今天啊,你是我,我叫樊锦诗。我要带你去鸣沙山……”
我一下醒过来。樊锦诗与鸣沙山,莫高窟与敦煌学……我已经很久没有为了一个角色如此魂牵梦萦。
第二天早上,在跨进拍摄现场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梦的由来:在几十年的演艺生涯中,我有幸扮演过六七位当代生活中的优秀女性,每次在拍摄前,我都要与原型人物见面叙谈,为的是亲眼看一看她们,直接感受她们的崇高与普通、母性与人性,触摸她们为事业而苦痛或欢愉、为爱恋而隐忍或坚守的过程。只有这一次,因樊锦诗先生身体不适入院治疗,我们剧组不便打扰,而失去了拍摄前与樊先生交流的机会。但是,啊……我真是太幸运了,上苍用如此神奇的方式,让我和樊先生在梦境里相见了!哦,那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次心灵的感应,犹如面授。
拍摄很顺利。《故事里的中国》是央视打造的一个品牌栏目,通过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向观众介绍了各行各业的成大业者。樊先生在敦煌莫高窟坚守了五十五年,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斑白。为了事业,他们夫妻分居十九年,全家在她中年以后才得以团聚。
通常,我们对成功女性总有一种认知,觉得她们是意志坚定、性格刚烈一族。但我在樊锦诗先生身上没有这种肤浅的解读。尤其在《开讲啦》节目中,说到自己丈夫时,她真情流露:“我先生几年前离世了,但我总感觉他还在我身边。有时关门,我就想他在屋里休息,门要轻轻带上;可再一想,哎呀,他已经走了呀……”说着,还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句轻轻飘过的话,好几天,一直在我耳边回旋,尤其是那句话的尾音“他走了呀”的“呀”字音韵,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香糯柔软,听了让人心颤。她自己笑着,决没煽情的意图,但闻者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也许,她原本与我们一样,只是一位忙碌于工作的女性。但她与我等不一样的,是她接受了伟大良心的指引,并一路前行,毫无惧色!
2022年元月写于上海寓所
(本文节选自《独坐》。作者奚美娟,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
图一 《故事里的中国·樊锦诗篇》剧照
图二 奚美娟与樊锦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