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文中两个判断句很重要: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这两个判断句,可以简化为上述粗体字(避嫌)。
为什么原文没有出现“智”,而解读中却出现一个“智”字?这是否属于无中生有的“强解”?
不是。这个“智”是由文本内在逻辑决定的,也是古代注老名家群体的共识,“道、德、仁、义、礼、智、信”,是一个从高到低渐次滑落的过程。

关于“前”。无论是超前,还是“先”,都是不合道的,老子云:圣人“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进寸而退尺”,“以其言下之,以其身后之”,“后其身,外其身”;
所谓“不争”,同样是圣人不敢与民争先、居前。老子论道的主体对象始终是“圣人”,直指“王侯”,而非“民”。否则,就会沦为说教文化。
那么,“敢”“先”会有什么后果?老子说后果很严重:“勇于敢则s”,“舍其后且先,则必s矣”!

关于“识”。“识”就是智识。老子所言之“智”与“愚”与传统意义上的“智、愚”不同。“智”是智诈之机、权谋之术,意在蒙蔽与欺骗;“愚”则是质朴内在、自然本色,不以文饰雕琢。
所以,“智”在《老子》中是贬义词,是批评的对象,他说:“智慧出,有大伪”,“以智治邦,邦之贼也;以不智治邦,邦之德也”。
所以圣人要“绝圣弃智”,要“恒使民无智无欲”,要“爱民活邦,能毋以智。”
“圣人”要“绝圣弃智”最易生歧义,以为老子强调“圣人之治”,“圣人”是大道的社会化身,为何却要绝弃“圣人”?这里的“绝圣”是指圣人不以圣人自居,他反对一切神圣化、谶纬化的事物。意即“圣人不圣”,犹言“上德不德”。

“前+识”,就是超前的智慧、见解,是“先”于众人而知晓,“先”于事理而行动,有“先知”之智,“预判”之能,而这种“智、能”却是“有为”之为,“弗始”之敌——大道顺应万物而“弗为始”,“能辅万物”而不为万物之“先”。
所以,“前识”就是超乎众人的所谓智识见解,特指权谋伪诈。
为何直接讨论“道德仁义礼”,而以“前识”替代“智”?是因为“智”处在最下位,再往后没有可讨论的了,所以连“下德”也算不上了,故“以智为前识,复不言其上,是尤不及于礼矣……不言失礼而后智,则以礼者乱乎德,而智者反乎道也(明·佚名《老子注》)。”
严遵借庄子之言曰:有人乱挠,问其故。曰“此处将痒”——预知哪里痒而挠之,谓之前识。“制礼作乐……以此致平,非所闻也”。
唐玄宗,杜光庭等人也以“制li之人”,“谓之前识者”。
韩非有类似说法:“先物行,先理动之谓前识。前识者,无缘而妄意度也”。善权诈者在事物出现之前和事理表现之前就行动,叫做前识。前识就是像占卦那样言之凿凿却毫无根据的把戏。简言之,韩非认为:前识就是卜筮。

宋徽宗也提到“妄意度”,他说:以智为凿……敝精神而妄意度,兹谓前识。章安解“御注”曰:“事于智巧,豫事而识,则去本远矣,故为道之华。”
成玄英、苏辙、吕慧卿、吴澄、憨山德清、魏源,皆解“前识”为“智”或“智识”。成玄英说:不知而强知曰前识,言此前识之人,甚为华伪,看似聪慧,乃是愚痴之始。
林希逸则“以多识为智”。王夫之说:唯先戒其智识,方能不德而德。
吴澄说:“老子下篇首章乃分言道德仁义礼智。皆宗旨所在也。盖吾儒以道德为统名,分言之则为仁义礼智……”
老子则不然,道之后,下德而为“仁义礼智,每降愈下……故又于礼之后言前识,以智为下也。”

古人的诠释多能钩隐抉微,给以启发。反观现代有些教授、大师,多为术士之言,高谈阔论之间,不乏江湖习气。
找了半天,当代老子注家,除了南怀瑾先生解“前识者”为“先知”,陈鼓应先生解为“预设的种种规范”较为靠谱之外,再没找到别家的解读可以借鉴。
当然,这种评价只是就“前识者”而言,并不等于说两位先生的全部解读都可以接受。但总体上解读水平在当代算得上很高水平的。
所以,解读《老子》,最好下点功夫,借鉴古注,进度虽慢,获益必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