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 容 摘 要:知识的探究本质上是对确定性的寻求,先秦诸子通常是即器言道而追求道器合一,故《易传》将知识分为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汉书·艺文志》在界定知识的分类及各类知识的逻辑关系时,亦深受先秦道器观的影响,“艺文”其实是“道器”的另一种表述。由此,《汉志》的知识谱系是一个以儒经及其经学为核心(艺),而以诸子、诗赋等五类知识(文)为支裔的系统,“艺”居上而“文”居下的序列,就是先形而上之道而后形而下之器。同时,《汉志》推崇儒经,抑绌百家,既明示了六经是一切知识的本源,又揭示了经与子为源与流的关系,故曰:诸子者“六经之支与流裔”。
关 键 词:道器;《汉书·艺文志》;知识谱系;经子关系
知识的探究本质上是对确定性的寻求,在中西哲学传统中,确定性知识并非以同样形态存在的,前者表述为常道,后者体现为真理。比较而言,古希腊的真理观是从本体论角度探究万物本源的形而上问题,如亚里士多德认为,作为真理的哲学智慧“就是有关某些原理与原因的知识”,【1】只有寻求万物起源的本因及其存在状态,才能认识事物之所从来及其所从去的内在原理。先秦诸子的真理观是围绕体道、明道和行道而展开的认识与实践相统一的理论,诸子既说明“道”的本体意义,如老子的“道生万物”说;又强调道的实在性,如老庄用真、精、信、情等界定“道”的性质,故“道”不是纯粹形而上的、超验的存在,“道”内在于万物之中而构成事物本质的原理。同时,“道”内含两个维度,一是天道,一是人道。前者在有些时候可以做物质性的理解,如“天”指自然,“道”指规律,天道的寻求就是要探究自然界和社会诸现象之间必然的、本质的和稳定的关系。后者所谓的“道”是与人及世界的价值、意义密切关联的,如庄子说“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真理性知识在逻辑上是后于体道的真人,那么,知识的探究首先不在于考察自然界中的客观事物,而是认识人自己,即人的本质,【2】以及人如何呈现或变化内在的本性,通过道德修养工夫而成就自我,由成己而成为至善和自由的真人。
在儒家那里,“天道”必然是通过“人道”表现出来。孔子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尧问》)尧是体道的圣人,其所体察的天道是一种关于生命意义与世界秩序的知识,而非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物理之学。荀子也说:“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荀子·正名》)知识首先是对人的认知,这种认知被内化于心而转化为德性,才是确定性的智慧或真理。这里的智与能便是知与行的关系,两者的合一体现为人的良知良能的呈现,而非改造客观的自然世界。所以,认识人自己,探寻人的本质,这是一切求知和明道活动的始因与目的。
这种知识观念体现在知识分类上,是崇尚以人为中心的确定性常道,其次才是明事与明物之学。孔门有四教和四科,前者指文、行、忠、信,后者指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两者虽有别异,而其所同然者是知识的内容与知识的分科均以人为中心,指向人的良知良能之如何呈现和扩充。就四科而论,四者分别对应于体“道”、知“道”、行“道”和述“道”,这些代表分科的知识,首先是关乎人自身的本质问题及人类世界的价值和意义问题。即使如《大学》讲格物、致知,但认识物的属性绝非儒家求知的目的,格物致知再进一层就是正心、诚意,这依然是落在人的本质与意义世界的问题上。当然,人不能脱离物质而存在,对于器物的认知除了从本体论来说明道生万物,从知识分类来区分之,则如《易传》所谓“形而上者之谓道,形而下者之谓器”,明道自然是与明器一体的,但又存在逻辑上的先后之别。【3】明白这一点是我们理解《汉书·艺文志》的知识谱系的关键所在。因为,“艺文”其实是“道器”的另一种表述,《汉志》在界定知识的分类及各类知识的逻辑关系时,就是深受先秦道器观的影响。
传统知识谱系及其分类肇始于先秦,而完形于《汉书·艺文志》。《汉志》以前,知识分类大致经历四个阶段,一是传说中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二是孔子删述的“六经”,三是庄子、荀子和司马谈等分梳先秦诸子的流派,四是萧何、韩信、张苍、叔孙通等编次律令、军法、章程、礼仪。至刘向、刘歆“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然后“种别为《七略》”(《汉书·楚元王传》)。班固认为“《七略》剖判艺文,总百家之绪”,他在此基础上“爰著目录,略述洪烈,述《艺文志》”(《汉书·叙传下》)。班固并非完全剽窃刘歆的作品,他不仅在“甄审群书”方面,“严于别择去取,盖视刘氏尤有进焉”,【4】其《艺文志》的编撰自有独特的宗旨,我们先从“艺文”说起。
班固像
从“七略”到“艺文志”的名称变换,反映了班固以道器观为中心的知识观念。略者,类也,七略中除“辑略”外,其余六略指六种知识门类。这大概如三坟五典之名,只是客观地陈述知识类别的数目,不包含对各类知识的价值判断。“艺文”则不仅是知识和典籍的总称,更是一个内含价值判断的概念。它将全部知识分成两大系统,一是“艺”的系统,一是“文”的系统。两者不是平行的,而是交叉的关系。前者是知识之源,在知识谱系中处于核心地位;后者是知识之流,在知识谱系中处于从属地位。那么,“艺”与“文”所指称的知识对象是什么?张舜徽的解说是:
“艺文”者,艺谓群经诸子之书,文谓诗赋文辞也。……古文称六经为六艺,起源甚早。艺者学也,谓六种学艺耳。旁逮诸子百家,皆以立意为宗,悉可以艺统之。文谓文学也,……古人恒举文学与诗书百家语相联并称,用以概括一切书籍,由来久矣。徒以汉代崇儒尊经,故班固此志,以艺居上,文居下,而名之曰《艺文志》。【5】
张氏指出“艺居上,文居下”是因汉人崇儒尊经的缘故,这佐证了前文称“艺文”是一个内含价值判断的概念之说,及“艺”与“文”分别代表知识之源与流的说法。既然“艺居上”是与尊经有关,“艺”自然是指儒家的六艺,即六经而言,但未必包括诸子之书。从文字学角度说,“艺”固然可以训为“学”,然从经学传统看,“艺”就是“道”,六艺是常道之经,诸子百家虽以“立意为宗”,却是异端之道,班固未必会以“艺”统之。《隋书》把“艺文志”改为“经籍志”,“艺”与“经”对应,指儒经与经学所代表的知识系统,而“文”与“籍”相对,指六艺系统之外的典籍。因班固“序六艺为九种”,故“艺文”之名呈现的知识谱系是,“艺”的系统含括六经及其解经类传记和注释类作品,还有《论语》、《孝经》和小学类著述,其余如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等则归属“文”的系统。【6】
“艺”与“文”的知识系统的分类,的确体现了班固崇儒尊经的知识观念。班氏自述《艺文志》的宗旨云:
虙羲画卦,书契后作,虞夏商周,孔纂其业,纂《书》删《诗》,缀《礼》正《乐》,彖系大《易》,因史立法。六学既登,遭世罔弘,群言纷乱,诸子相腾。(《汉书·叙传》)
类似表述见诸《汉志》: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
这两段话语就是《艺文志》的“解题”,并为其知识分类定下基调。其意谓,孔子绍述三代圣王之道,删修六经,寄寓微言大义,为后世立法,故经为常道,诸子则是异端,淆乱道统。显然,班固不是纯粹地以形式逻辑的方法,根据以类相从的原则对知识和典籍进行分类、排序,亦非客观地以史学或思想史的观念来梳理各类知识的本末源流,乃是以经学正统的立场来编撰《艺文志》,尊经的知识观念规范着“艺”与“文”的尊卑及整个知识谱系的层次结构。申言之,作为史学家的班固其实是用经学家的儒经正统观念来建构知识谱系,确立以“艺”为核心和以“文”为从属的两大知识系统,并根据各类知识与六艺之关系的远近浅深,由此安排各类知识在价值序列上的名次。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目录学的宗旨,但传统目录著作对学术或知识源流的考辨,均在某种程度上预设了一定的思想立场。无论是《庄子·天下篇》,还是《荀子·非十二子》,抑或是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均从自我认同的思想流派来是非和评论各类知识,在预设价值判断的基础上来界定知识的类别及其序列。就《汉书·艺文志》而言,其立场是正统的经学,汉儒称“经为常道”,“艺”的知识系统代表了常道,“文”的知识系统从诸子到方技,依次表现为常道的流衍。其具体的序列是,六艺中《易》称首,因五经对应于五常之道,而“《易》为之原”,即为常道之大本大原。儒家对知识性质的规定有“道”与“述道”的区分,【7】六艺代表常道,解经类传记及注释类作品均属“述道”的范畴,故其价值次于六艺。《论语》、《孝经》记载孔子之语,备述圣人之道,而小学类著作有益于训诂、明道,故附录于六艺略。【8】其次是诸子略,因诸子是“六经之支与流裔”,有得于六经道体之一端,其中又以儒家居先,因儒家“游文于六艺之中”,“于道最为高”,而小说家属“道听途说”的“小道”,被置于诸子之末。再次是诗赋,因诗赋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可以观风俗,知薄厚”,具有孔子所谓“兴观群怨”的功能;且诗言志,属于抒发性情的文学,在孔门四科之中。然后是兵书,因其“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可以护国救民。接着是数术,因“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天文、历谱、五行、蓍龟等可以测鬼神而著明常道。最后是方技,因其虽为“生生之具”,但主要是讲卫生之学,古人认为“上医医国,其次疾”,【9】关于个人生理、病理的知识既不是内圣之学,也不属于外王的治国之道。班固之所以论次于此,是寄望于方技之士能够“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由身体的关注进而关怀天下政治。由此可见,上述序列反映了《汉志》“以所探讨的对象给学科排序时,先乾坤宇宙,次社会人伦,后个人身体——由大而及小;以知识层面给学科排序时,先‘道’而后‘器’,先思想而后技艺——由形而上至形而下”。【10】总之,《汉志》的知识谱系是以儒经代表的常道为核心,六略中各种知识分类的排序,是根据各类知识与六经的远近深浅关系而定。
黄善夫刻刘元起印本《汉书·艺文志》
《汉志》的知识谱系及其知识分类和序列佐证了前文的说法,即“艺文”是“道器”的另一种表述。班固继承《周易》的知识观念,把知识分成“艺”与“文”的两大系统,分别对应于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当然,“器”并非完全疏离于“道”,“文”所含括的知识门类往往是即器言道、道不离器的。如班固所言,诸子是六经的流裔,诗赋、兵书等也是常道之流衍。道器的相关性,甚或是一体性,其实表明《汉志》在把知识分成“艺”的系统和“文”的系统时,又强调这两个知识系统之间的内在关联。这样的知识谱系体现了《汉志》的知识观念之特点是:一者,注重知识的一贯性。艺与文或道与器各自所代表的知识虽有别异,然在本质上又是一贯的,即便是异端之诸子,《汉志》也称其为六经之支与流裔,并主张在“修六艺之术”的同时,要“观此九家之言”,统合经子之学,然后“可以通万方之略”。二者,说明知识的有限性。儒经虽是常道,六艺的结构是自足的,但班固没有把知识局限于六艺,也没有使六艺略成为一个封闭的系统,其“序六艺为九种”,收录《论语》、《孝经》和小学类等,这些是六艺在知识上的延伸,而诸子、诗赋等同样是对六艺之常道的补充。三者,重视知识的实用性和世俗性。六艺之所以重要,是因六艺之文,各有其用:“《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汉书·艺文志》)五常之道,经天纬地,确立世间人伦与社会秩序。诸子、诗赋等之所以值得论列,是因其有益于治道,绝非“无用之用”的知识。这种实用性便凸显了知识的世俗性,儒家主张“道不远人”,道或知识的来源及其应用均发生在生活之中而不超离于生活之外。知识与生活的因缘关系又凸显了知识的真实性和理性的特征,因而排斥宗教性和虚妄性。这种知识观念延续到后世的目录著作,便是对佛道二教的宗教性知识和典籍的轻视。四者,求知的动因和明道的目的在于认识人自己,探寻人的本质。即是说,知识首先来自对人的认知,来自人类生活的各种需求,其次是对自然与社会现象的探究。《汉志》崇儒尊经是出于其对知识的理解,即注重道德伦常之学。班固说:“《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汉书·儒林传》)天道是通过人道而表现的,人伦之常道就是五经所对应的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学说。“文”代表的知识系统是属于明器之学,既无助于人的本质的探寻,亦不具备明天道、正人伦的功能,故较之于“艺”的知识系统,自然是等而次之的。
在西方现代学术分科与知识分类的比照下,中国学者对传统目录著作的评价往往不高,姚名达甚至认为“二千年来校雠目录之学并无特殊飞跃之进步”,【11】但姚氏颇赞赏传统目录书中的“解题”,说是目录体制中最具中国特色、唯一优于西洋目录的地方。关于“解题”的体例,姚名达说:“自解题内容之旨趣分之,则有解释内容、订正讹误、考索存佚、研究版本、批评是非、叙述源流之异,又或兼而有之。”【12】从知识论的角度看,目录解题的内容通常涉及知识的起源、性质、特征、结构及评价标准等。《七略》的“辑略”相当于绪论,包括小序和解题,《汉志》将其散入六略之中,对其进行通观性的考察,可以把握《汉志》对知识起源、性质、特征等问题的思考,进而发现《汉志》的知识谱系及其将知识分成“艺”与“文”两个系统的原因,还有各类知识的内在结构及其相互间的关系。
汉代经学史上的今古文之争不自刘歆始,但因其作《移书让太常博士》而彰显(以下简称《移书》)。班固依托此文叙写刘歆传记,揭示其一生志业之关节就在表彰古文经学。刘歆争立古文学的一大因缘,是因其校书中秘,发现古文诸经,在校雠诸经版本时,见古文经既可以补今文经脱简、脱编之缺失,而且“皆有征验,内外相应”(《移书》),可以广经书义理之道真。刘歆把这种经学观念融贯在他的目录著作之中,其表彰古学与校雠事业,或者说他的《移书》与《七略》是密切关联的。《汉志》根据《七略》改写而成,前文指出《汉志》的经学立场,其实就是《七略》或《移书》的古文经学立场。如果说,《汉志》把知识谱系分成“艺”与“文”的两个系统,这种知识二分法表现在六艺略中,就是将经书与经学分成相对的今文经学系统和古文经学系统。
刘歆像
刘歆之前,古文经书或流传于民间,或发见于孔壁,武帝、成帝下诏考求遗书,因而收入秘府。刘歆继承父业,“复领五经”,校书中秘,藉此机缘,研习古经,其后积极推动古学立于王官之事。关于这一过程,班固交代得很清楚:
及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歆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曰……(《汉书·刘歆传》)
刘歆希望依仗哀帝,通过最高威权的行政命令,建立四学,以遂己志。然今文学尊崇已久,早已形成规模可观、利益攸关的士人群体,他们集体抵制刘歆的提议,刘歆乃移书责让。经学史家通常认为,此文宣告了今古文之争的端绪。如皮锡瑞说:
而当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至刘歆始增置《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学官,必创说解。后汉卫宏、贾逵、马融又递为增补,以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13】
刘师培亦谓:
西汉之时,经学始萌芽于世。武帝虽表章经术,然宣帝即位,重法轻儒,说经之儒,犹抱遗经,拳拳勿失,故今文、古文之争未起。自刘歆移书太常,为古文竞胜今文之始。【14】
皮锡瑞、刘师培分别代表了晚清今文学与古文学的立场,然无论主张今古,他们都把这一论争追溯至刘歆,说明《移书让太常博士》的确凸显了汉代经学今古文之争的议题。
《移书》的观点后来散入《七略》,具存于《汉志》之中。相互校对,便能发现两者的因承。如两书起首交代写作背景时,皆谓孔子删修六经,继承三代圣王之道,及其“没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汉志》)。其后诸子纷起,秦焚经书,“道术由此遂灭”(《移书》)。逮至汉廷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建立五经博士,承续圣王之道。两书特别提到民间遗书和孔壁中书,并称学官所传经籍或脱简、或脱编,妨碍经书微言大义的诠解,这些古文旧书有益于阐明圣道,襄辅汉廷建构礼乐典章。最能体现两书共同的古文经学立场者,是其对今文经学烦琐之弊的批判。《移书》说:
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
《汉志》“六艺略”亦曰:
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
两书均从方法论角度批评今文家的解经方式,指责其乖违经传,破碎大道。对今文经学的批评还体现了刘歆、班固分别经书与经学的知识观念。在他们看来,经书代表常道,而经学是诠释经书的知识,不能与经书等同相视。因而,《汉志》在叙录各经类目时,首先记载经书白文及其卷数和版本等,然后才列举各种解经类著作。正因为经书与经学存在源流本末之差别,所以刘歆、《汉志》及其他古文经学家敢于批评今文经学,甚至建议朝廷建立古文经传博士。今古文经学的对立也表明,汉儒尊经虽是追求大一统的思想,但经书解释的分派与争论却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经学思想的多元。
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汉书·艺文志》
《汉志》秉承刘歆的古文经学立场,这具体表现在以下诸方面。首先,在六经排序问题上,《汉志》以古文家的“易书诗礼乐易春秋”之序,取代今文学家的“诗书礼乐易春秋”说。周予同认为,“今古文家对于《六经》次序的排列,是有意义的;……所谓意义是什么呢?古文家的排列次序是按《六经》产生时代的早晚,今文家却是按《六经》内容程度的浅深。”【15】诚如周氏所言,两种不同的六经序列都是有深意的,绝非无所用心的行为。“内容”指义理,今文家是否按照内容或义理的浅深排序,这是可以商量的。现代学者根据西方学科体制,将《诗》归入文学,将《书》、《礼》、《春秋》归入史学,又将《易》归入哲学,由文史哲三个学科所指称的知识看,其义理大概是有程度浅深之别。但在经学传统中,并无现代所谓的文史哲分科,汉代“齐诗”一派采用阴阳五行、谶纬之说等解诗,既不纯粹以抒情文学看待《诗经》,亦未必认为《诗经》的义理较其余经书更浅显。况且,在诸经之中,今文家最重《春秋》,董仲舒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汉书·董仲舒传》)如此推崇《春秋》,董氏未必认为《春秋》与《周易》的义理有深浅之分。同时,古文家也未必是按照产生时代之早晚来排列六经次序。古文家首列《周易》,根据《汉书·艺文志》的说法,五经对应于五常之道,而“《易》为之原”,《易》是常道之原,也是五经义理的大本大原,所以先列《周易》,然后是分别对应于知、义、礼、仁、信的《书》、《诗》、《礼》、《乐》、《春秋》。可见,古文家同样是根据义理产生之先后来排序。如果说是以经书产生时代的早晚,那么,这个“时代”并非单纯地指写作的时间,更重要的是指经书之道或义理的源流。我们知道,中国古典时代非常讲究等级秩序,这不仅表现在政治制度、社会礼仪等方面,也体现在知识谱系与知识观念之中。因而,古典时代的知识序列其实是知识权威的表征。前文引张舜徽说“艺居上,文居下”,上下就表征着“艺”与“文”两个知识系统的权威之等差。《汉志》“六艺略”不仅以《易》起首,而且在诸经小序中(《诗》和《春秋》例外),往往引易说或易理来叙述各经的性质、功能和源流等,均旨在表明“《易》为之原”,《易》是诸经及一切知识的本源,居于知识谱系中的首要之位。
其次,《汉志》著录各经典籍时,凡有古文经传世者,通常将其置于今文经之前。如《尚书》类先列“《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然后是今文家所传“《经》二十九卷”。《礼》类先列“《礼古经》五十六卷”,然后是立于学官的《仪礼》“《经》十七篇”。《春秋》类先列“《春秋古经》十二篇”,《春秋》三传中亦先列《左氏传》,其后才是《公羊传》和《穀梁传》。《论语》类先列“《论语》古二十一篇”,且说明篇目之所以有多,是因“出孔子壁中,两《子张》”,然后列今文家传授的《齐论》和《鲁论》。《孝经》类先列“《孝经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其后是今文家所传“《孝经》一篇,十八章”。凡言“古经”者,王国维曾点明:“《汉书·艺文志》所录经籍,冠以‘古文’二字,若‘古’字者,……皆孔子壁中书也。”【16】黄晖亦认为:“不知孔壁之经,《志》皆首列,加以‘古文’,此孟坚之特重古文也。”【17】《汉志》据《七略》改写而成,班固的观点源自刘歆,他们均持古文经学的立场,故在排列典籍时,先古文而后今文。
如前所述,知识序列表征着知识权威的等差,《汉志》中古文经在前、今文经在后的排序方法,显然是有意为之,暗示了《汉志》对古文经传的价值认同。不宁唯是,《汉志》还多次叙及刘向校对今古文经的情况,藉以证明今文经书的确存在脱简、脱编的事实。
《易》小序云:“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
《书》小序云:“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
刘向是今文学家,《汉志》引其校书之事为证,意在增加立说的可信度。至于今文经书之所以有脱漏,古文经书之所以迭出,《移书》和《汉志》均说是因秦朝焚书的缘故。既然古文经可以补今文经之缺漏,有助于发明经书的微言大义,其重要性自应得到彰显。今文博士则不以为然,他们无视哀帝的谕令,不肯置对。于是,《移书》一面痛陈秦皇焚书之厄运,重提成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藏,校理旧文”之事实,称举先帝以为示范作用,藉最高的政治权威以向今文博士施加压力;一面又诉诸更高的道义力量,因汉代经学虽列于学官,然经书的解释和道统的传承是在儒士,不在帝王。相对于政统而言,经学与道统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故刘歆嗟叹学缺文残将致微言大义乖绝,“道术由是遂灭”,冀望今文博士兼包古今之学,以广道真、明道义。
《至圣先贤半身像册》刘向像
其三,《春秋》类增列史学典籍,凸显经与史的关系,佐证《左氏》传《春秋》大义的观点。关于史学典籍收入《春秋》类,古今学者通常认为,是因史学典籍数量较少,不足以单独地构成一种知识门类。这大概是事实,但未必是唯一的原因。至少还有两个值得考虑的因素,一是保证知识结构的体内平衡(homoeostasis)。这一概念源自生物科学,波普尔用以将知识描述为一个多元的、有机的整体,【18】各类知识之间可能发生交流和互动,这使知识谱系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现象,一方面是每一类知识将尽量维持自身的性质,维护自身的内部平衡,另一方面是体内平衡必须是不完全的,每一类知识在限制自身内在变革的同时,又需要保持一种兴奋的活动状态,寻求与性质相近或完全异质的知识类型构成反馈机制,在相互吸收、渗透中不断地调适自身,以实现知识的更新和发展。《汉志》把全部知识分成“艺”与“文”两个系统,便是要追求知识谱系的体内平衡。因《汉志》虽贬抑诸子、轻视方技,但还是备录其书,从而使“艺”与“文”之间构成平衡,也使整个知识系统及其子系统都拥有反馈机制。【19】就艺的系统看,亦有其体内平衡的活动,那就是“序六艺为九种”,六经与性质相近的《论语》、《孝经》及小学类著述构成反馈机制。《春秋》类增列史学典籍的行为,同样使得此类知识保持着体内平衡,并使《春秋》经传等与性质相近的史学典籍构成反馈机制。在这种平衡与反馈的活动中,六经与其它儒家典籍持续地互动,后儒升格解经类传记和儒家类子书为经,以及在经典诠释中,儒者吸纳诸子学和佛道二教思想以疏解经书,皆是这种平衡与反馈活动的表现。
二是佐证《左氏》传《春秋》大义的观点。两汉今古文学之争围绕《左氏》而展开,刘歆与太常博士、韩歆与范升、贾逵与李育等进行的今古文经立学官之争的焦点即在《左氏》。汉代博士官学注重传承,讲究师法、家法,师承是建立学官的标准之一。《汉志》著录的《春秋古经》出自孔壁,收入秘府,其在汉代的授受源流难以确考,然《左氏》自汉初已在民间流传,师承脉络犹清晰可考。据《汉书·儒林传》记载,张苍、贾谊、张敞、刘公子等是汉兴初期首批治《左氏》的学者,贾谊曾为《左氏传》训故,授予贯公,即河间献王所立“《左氏春秋》博士”(《汉书·景十三王传》)。贯公之子贯长卿上承父学,下授张禹,禹通过萧望之而将《左氏》学上达天听于宣帝,开始由民间向朝堂之阶进发。尹更始之后,《左氏》的学脉延为两枝,贾护问学于胡常,刘歆受学于尹咸、翟方进。可见,终西汉一代,《左氏》授受传续不绝,学者确信《左氏》传《春秋》大义。然成帝议立三传博士时,今文家胥君安驳斥“《左传》不祖圣人”,【20】此即《移书》提到的时人“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刘歆曾因此问题而与其父刘向辩论:
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歆数以难向,向不能非间也。(《汉书·楚元王传》)
《汉志》亦谓:
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
两处话语,意思相近,这正如余嘉锡指出的:“此故明著丘明论本事作传,以破不传《春秋》之说。”【21】汉代今文博士尤重《春秋》,称之为天地之常经,赞之曰“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万物之聚散,皆在《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语)。公羊家的宗旨就在发明《春秋》道义,而在他们看来,《左氏》详于历史事实,疏于诠释义理。晚清今文学家如廖平、康有为等亦批评古文经学重训诂,说《左氏》不求义理。其实不然,汉儒治《左氏》者,未尝不留意于义理之阐发。史载刘歆从尹咸、翟方进受学,首要便是“质问大义”(《汉书·楚元王传》)。贾逵作《长义四十一条》,郑众作《长义十九条》,均旨在阐明《左氏》义理。至于李育称《左氏》“不得圣人深意”,此乃今文家之偏见,无可无不可。不过,与公羊家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相比,《左氏》注重历史事件之陈述,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并与史书之寓大义于史实之中相类似。司马迁自陈撰述宗旨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史记·太史公自序》),班固《叙传》亦曰:“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由此观照《左氏》,可知其“据行事,仍人道”的目的是在经纬六经,缀述道纲,岂惟局限于事实之陈述而已。因此,《汉志》将史学典籍列入《春秋》类,既是著明《春秋》源自上古史书,以明其知识之本源,揭示史与经的源流关系;【22】同时又表明《春秋》经传乃至六经均是以人事及社会为对象的经验性知识,对人与社会的探究构成了全部人文知识的源头和基础。
明万历四十四年闵齐伋刻《春秋左传》
其四,小学类典籍列入“六艺略”。今古文经学的解经方法虽有不同,然经书的阅读与理解,首要在于通晓文字,由字词的训诂而知晓名物及典章制度,进而达至义理的诠释,这是两派之所同然。廖平用义理与考据来区分今古文学,说今文家强调微言大义,古文家注重名物训诂,这本来不符合两汉经学之情实。但比较而言,汉代古文家的确更重视文字名物的训释,因而更看重小学类典籍。大概因此,持古文经学立场的《汉志》将小学收入《六艺略》,其意乃如陈振孙所言:“自刘歆以小学入六艺略,后世因之,以为文字训诂有关于经义故也。”(《直斋书录解题》)刘歆或《汉志》创立的这一体例,不仅为后世目录书所因循,及至唐文宗刻开成石经,将《尔雅》升格为经书,亦可谓是由此体例所开启。这里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小学类著录“《别字》十三篇”,顾炎武《日知录》云:“《后汉书·儒林传》:‘谶书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近鄙者,犹今俗用之别字;别字者,本当为此字而误为彼字也。”惠栋、姚振宗不赞同顾氏的说法,提出“谶纬拆字”说,即谶纬家将汉字左右离合之。【23】今暂不考究两种说法的是非,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把《别字》与汉代流行的谶纬之学联系起来。其时,今文家多采谶纬解经,动辄万言,乃至数万言者,不仅背离经传,而且时常发生“此字误彼字”的现象,即如《移书》的批评:“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其结果乃如《汉志》所谓“是非无正,人用其私”。职是之故,《七略》和《汉志》不著录谶纬之书,排摈其学。《别字》如果是与谶书有关,刘、班录存之意,或仅以字书视之,或保留以正今文家“分文析字”之弊。
目录书在古典时代的存在,既承担“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功能,又负责分别等级、明示抑扬的任务。《汉志》“艺居上,文居下”的序列,就隐含对两种知识系统的抑扬。同时,持古文经学立场的《汉志》有意彰显古文经传,将其置于今文经传之前,亦暗含分别今古文学和表扬古文而抑黜今文的意思。在现代学术视域下,学术源流的考辨带入了时间或历史的观念,旨在梳理学术思想的发展历程,或者说是演化的轨迹。《汉志》的知识结构——艺与文、古文学与今文学等系统——既保证了知识的基本稳定,又体现了知识的多元增长,一者是代表常道,一者是表征变化,亦如前文所谓道与器的分类,故在知识的增长中蕴含常与变、道与器的统一,即在常中求变,在变中守常,这与追求进化的知识观念略有不同。
作为目录著作,《汉志》不仅具有“即类求书,因书究学”的知识分类作用,为学术研究指明读书和查找资料的方向;还“负有指导各种学术之责任”,【24】梳理诸思想流派的源流及其相互关系。这两大特征可用荀悦的话概述:“夫孝武皇帝时董仲舒推崇孔氏,抑绌百家。至刘向父子典校经籍,而新义分方,九流区别,典籍益彰矣。”【25】所谓“新义分方,九流区别”,就是对六艺略和诸子略中的典籍进行分类,而汉儒推崇孔学,抑绌百家,既明示了孔学和六经是一切知识的本源,又揭示了经与子为源与流的关系,故曰:诸子者“六经之支与流裔”。
根据《汉志》著录的典籍看,先秦至西汉的诸子超过百家,如何分门别类和评述其价值,这是极为关键的问题。《汉志》以前,可供参考的文献有《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和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庄、荀二文尚未分别流派,司马谈开始用儒、道、名、墨、法、阴阳等叙述诸子流派,《汉志》大概因承其说。【26】庄、荀、司马等均在文中陈述了知识是一源殊流的观点,如庄子说“古之道术皆原于一”,荀子讲“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司马谈引《易传》的“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汉志》同样引《易传》之言而表达“齐言行,壹统类”的理想。在知识本源的问题上,庄子和司马谈似无明显的立场,只是稍微倾向道家,荀子和《汉志》乃持儒学的立场,宣称一切知识的本源均在六经,而知识的价值及其合法性也应持衡于六经。不过,对于诸子思想的评述,荀子基本持批判的态度,庄子和司马谈则采取一分为二的方式,在批评中亦不无表扬,《汉志》也是如此。
这里涉及三个问题,一是诸子学的本源,二是诸子学的评价,三是经与子的关系。首先,关于诸子学的本源。《汉志》一则说诸子是六经的支与流裔,即诸子源出六经。再则称“诸子出于王官”,即源于周代官守之学,并对应于《周礼》记载的各种职官。这两种说法看似独立,其实密切相关。近代以来,围绕诸子与王官的关系问题,许多学者撰文商榷。张舜徽在《诸子与王官》一文中写道:
清儒如章学诚、汪中、龚自珍、近代若章炳麟、刘师培,皆推阐刘《略》班《志》之意而引申说明之。以为古者学在官府,私门无著述文字。自官学既衰,散在四方,而后有诸子之学。不悟百家竞兴,各有宗旨,与王官所掌,不能尽合。……如谓王官之学衰而诸子兴,犹可也;必谓诸子之学一一出于王官,则不可也。【27】
张氏不认同“诸子出于王官”的说法,早期反对此说的是胡适、傅斯年、顾颉刚、冯友兰等。笔者基本赞成张氏的观点,诸子学的本源不必然地一一对应于某官守之学,然如章学诚揭示的,上古时期“官师合一”,学术皆掌于王官,王官之学是中华学术思想的大本大原,诸子是在官学衰微后而兴起,故就其本源而论,仍是源自王官学。春秋以前的王官学,既包括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但最重要的应该是诸子常常称引的“前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种文献类编。“前六经”是中华上古文明萃聚的知识库,犹《庄子·天下》篇所谓的“古之道术”,其为诸子百家所共见、共享,先秦诸子的理念与思想均可溯源于此。【28】陈柱表达过类似见解,他说:“是故,今之六经,虽出于儒家;而昔之六艺,实诸子与儒家之所同,非儒家之所得私也。……古之六艺,即今之六经所自出也。”【29】陈氏所谓“六艺”,即笔者所称的“前六经”,其在春秋以前,皆掌于王官。而在战国以后,乃为诸子百家所共享。因此,《汉志》提出诸子学的两种渊源,其实只是一个,在崇儒尊经的班固看来是六经,然学术史的考察所呈现的是“前六经”。
陈柱与《墨学十论》
其次,关于诸子学的评价。《汉志》以儒经配五常之道,既内含“经为常道”的理念,又以儒经统摄宇宙道体,持衡一切学术。在诸子略中,除了肯定儒家“游文于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其他诸子均以五常为标准,而是非评判之。如说道家“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法家“去仁爱”,名家“钩鈲析乱”而败坏名分礼数,墨家的非命、非礼、兼爱等不别亲疏而有违仁孝,纵横家利用诈谖而弃绝其信义,农家“悖上下之序”而有失礼义。另如阴阳家、杂家、小说家等,或舍人事而任鬼神,或漫羡而无所归心,或为街谈巷语之小道,总之均与五常之达道无与。凡此可见,《汉志》根据五常来是非诸子,以是否符合五常之道来评判诸子的思想价值。不过,《汉志》没有完全否定诸子学的价值,并且肯定道家是“君人南面之术”,阴阳家有“敬授民时”之用,法家可“以辅礼制”,名家有“正名”之效,墨家的贵俭、兼爱亦有可取,凡此种种均是从经世致用,即知识的实用性角度称扬诸子学。持古文经学立场的《汉志》不满于今文家竞于碎义而破坏道体,令经传乖离。或许因此,《汉志》主张在这“去圣久远,道术缺废”的时代,与其完全确信今文经学,不如“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吸取诸子之所长,以诠释六艺之道体,乃可“通万方之略”。
其三,关于经与子的关系。如果说,今文家指斥诸子为异端,说经与子是对立的关系,要“绝其道,勿使并进”(董仲舒语);那么,持古文学立场的《汉志》则以为,诸子虽各有所短,亦有所长,其未必为异端,而是有得于六经道体之一端,是六经的支与流裔,经与子乃源与流的关系。若能对诸子取长补短,诸子学也可以解说和证成经义,两汉的今古文经学均在某种程度上博采诸子学说,表现出融贯经子的特征。不过,现代学者对此提出质疑,如胡适、顾颉刚等在论证“诸子不出于王官”时,即尝试根据现代学科分类与学术精神来重塑经子关系。蔡元培称赞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30】这不只涉及孔老的先后问题,更关涉到经与子孰为源流的问题。因老子属道家之流,孔子代表儒经和儒学,胡适在《说儒》一文中用“疑古”的方法截掉王官之学,又将老子置于孔子之前,甚至说老子代表儒的正统,孔子的思想源自老子,这就暗示了子学是六经及先秦儒学的渊源。冯友兰将这一隐含的意思透显出来,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册将中国哲学史划分为“子学时代”和“经学时代”,从哲学思想发展的源流看,先秦子学代表了中国哲学的开辟时代,汉代经学既是在回应轴心时代的诸子学,又在汲取子学中实现对儒经的创造性诠释。可见,胡适、冯友兰的哲学史研究是把诸子学作为中国哲学思想的源头,从而使经学从属于子学。【31】这呈现了经子关系命题在现代的新变,顾颉刚曾描述过此现象:
中国的古籍,经和子占两大部分。普泛的说来,经是官书,子是一家之言。或者说,经是政治史的材料,子是思想史的材料。但这几句话,在战国以前说则可,在汉以下说则必不可。经书本不限于儒家所诵习,但现在传下来的经书确已经过了战国和汉的儒家的修改了;倘使不把他们所增加的删去,又不把他们所删去的寻出一个大概,我们便不能径视为官书和古代的政治史料,我们只能认为儒家的经典。因此,经竟变成了子的附庸;如不明白诸子的背景及其成就,即无以明白儒家的地位,也就不能化验这几部经书的成分,测量这几部经书的全体。因此,研究中国的古学和古籍,不得不从诸子入手,俾在诸子方面得到了真确的观念之后再去治经。子书地位的重要,于此可见。【32】
顾氏的话隐约地说到了“前六经”,又“以六籍(经)归纳于儒家”,【33】那么,诸子学的本源是在“前六经”,古代儒者所尊崇的六经则不过是儒家为“托古改制”而作,属于诸子中儒家的典籍。如此一来,“经竟变成了子的附庸”,而诸子学乃如胡适所言,不但是“附庸蔚为大国”,检直是“婢作夫人”了。【34】
胡适、冯友兰的研究还表明,学者在推动诸子学的复兴时,必须处理两个基本问题。一是经与子的关系,为了使诸子学摆脱儒经附庸的地位,取得独立的价值和地位,学者几乎颠覆了《汉志》及古今相沿的成说,他们否定“诸子出于王官”的理论,质疑诸子为“六经之支与流裔”的观点,乃至反其道而提出诸子是中国哲学的本源,儒家六经及其经学均应溯源于诸子。二是界定诸子学的知识性质。现代图书分类属于形式逻辑的范畴,遵循属与种之间包含与真包含的关系法则,属种概念不能相容,也不能并列,这要求对部类的概念内涵与外延作出清晰明确的界定;通过界定后的范畴性概念所指称的对象范围,我们能够了解每一部类(范畴)所包含的图书(知识)的本质属性及其隶属关系。但中国传统学问系统的基本精神是“以治道为中心”来组织各种学问门类与知识谱系的。这种分类原则,如用逻辑话语来说,或可称为“以道相从”,与形式逻辑的“以类相从”不同。《汉志》就是以常道和异端来分别六经与诸子,但对经学与诸子学的知识性质则缺乏明确的界定。现代中国学者受西方学术分科与知识分类方法的启发,认为先秦诸子学与西方哲学相类,因而提出“子学即哲学”的命题,由此区分经学与诸子学的知识性质,否定诸子是六经的支与流裔。当前,我们思考诸子学在当代的开展,或探讨“新子学”的概念和预期诸子学的新前景时,仍然需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并在答案的寻求中为诸子学研究开出新境域。
胡适与《中国哲学史大纲》
从目录学的角度来谈论“新子学”,一是有助于确定“新子学”的研究对象,诸子类目由《汉志》诸子略的“九流十家”到《四库总目》子部的“十四类、25属”,时间愈后而分类愈细,子书收录愈多,子学范围越广,故子学的研究对象不限于先秦,而包括古今诸子。荀勖《中经新簿》有“古诸子家”和“近世子家”的分类,王俭《七志》有“今古诸子”的类目,历代目录书均未将子书与子学的范围局限于先秦,而扩展至同时代的思想家,“新子学”亦应如此。二是有助于界定“新子学”的知识性质。诚如前述,传统目录书均未明确界定诸子学的性质,而诸子类目的增加却使子部成了不伦不类的堆垛,诸子的知识性质更加混淆难明。回到《汉志》而体察其设立“诸子略”的本意,尽管班固的评论寓含微辞,但仍肯认诸子是六经道体之散殊,目的在于“取合诸侯”而务为治者。诸子所论之治道,包括形而上之道体与形而下之器具,即道与器的合一。“道”相当于现代所谓“哲学”,“器”略近于现代所谓“科学”,诸子是哲学与科学的统一。因《汉志》在“诸子略”之外,还设立“方技略”,犹现代科技之学。故在《汉志》而言,纯粹论道者可谓之诸子学,在此意义上,子学即哲学。然完全讨论器技之学者,则不属于诸子学范畴。无论如何,论道和道器合一或哲学与科学相统一的宗旨,是在认识人的本质及改造现象世界。新子学关注宇宙与本体的同时,也应立足现代社会而思考人的本质问题,及如何对治现代性给人类社会所带来的种种困境。
综上所述,《汉志》的知识谱系是一个以儒经及其经学为核心(艺),而以诸子、诗赋等五类知识(文)为支辅的系统,“艺”居上而“文”居下的序列,就是先形而上之道而后形而下之器。这与西方根据形式逻辑进行的知识分类存在差异,顾颉刚批评说:“旧时士夫之学,动称经史词章。此其所谓统系乃经籍之统系,非科学之统系也。”【35】用“科学”概念来是非传统目录著作,既可以说是切中要点,又可以说是不得要领。举《汉志》为例,其“以道相从”的分类原则内含先在的思想立场,由此来决定各类知识的序列,评论各类知识的价值;“以类相从”的分类原则是将各种知识通过界定性质、细化分类而形成有序的知识系统,各类知识的性质及其逻辑关系均明晰可辨。但是,“科学”并不必然地是知识分类的唯一标准,甚至不是至高的理想。中国传统知识谱系虽不一定科学,毕竟有其一以贯之的宗旨和原则,且由此建构了一个艺文互补、道器合一的知识系统,为绵延不绝的中华文明提供有效的知识支撑,也为中国学者延续中华文脉输送信心和力量。追求确定性的常道是六经与诸子的共同理想,故在经学式微、诸子寝息而异教盛炽之时,学者必定高擎“为往圣继绝学”的旗纛,承担起弘扬先圣之道统的使命。
文 章 来 源:《诸子学刊》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