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将要带你去看 2025 年北京餐饮业的一个奇景。
三米高的石墙前,两尊象征「龙之子」的椒图青铜雕塑伫立如守护神。11 年前,瑰丽酒店集团在北京落子中国第一家瑰丽酒店。玫瑰金色的亭台楼阁间,紫色睡莲永远在最好的状态盛放,当代艺术品散落四处,瑰丽打破标准化奢华的刻板印象,更像一位藏家低调的私宅。
四楼的中餐厅「龙庭」蔚为大观。着红色旗袍的侍者,引你步入鎏金的扇形空间,以朝代命名的包间依次排列:秦汉隋唐宋元明清。来的都是王侯将相、贵客名流。在最大的包间「秦」,将近 3 米的圆桌可容纳 22 人。窗外,地标建筑央视大楼拔地而起,东三环车流如血脉奔涌,成为框中景色尽收眼底 —— 你在这里可以与这座城市对视,拷问彼此的野心。

但这都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在「汉」包间门口右转,推开一扇不起眼的隔帘,世界忽然反转。悱恻的筝声戛然而止,丝绸般的光泽消失,冷白的灯光吞没。烈火烹油,炉灶轰鸣,炒勺撞击,鼓风机呼啸,厨师呵斥叫骂 —— 厨室机密毫无遮挡,尽在眼前。
靠近厨房传菜口,支起一张直径不过 1 米 3 的小圆桌,几张大排档式的铁椅,便是传说中的主厨餐桌(Chef's Table)—— 龙庭小饭桌。北京在此折叠:在高级餐厅,客人不坐在豪华包间,反倒是挤在厨房,忍受高温与噪音,同时一席难求。

厨房里白衣林立,唯有一袭黑衣,身形瘦削倨傲,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执一口黑色铁镬,这让我想起杨过的玄铁剑。名字叫作锅的厨具有不同形态,粤菜独把球形铁锅称为「镬」。这口镬,直径半米、重逾 8 斤,比寻常粤菜厨房 40 厘米、4 斤左右的铁镬厚重两倍。
此刻,主厨谭仕业专注到不怒自威,像剑客、狙击手、运动员。如果你不到后厨,永远见不到,火线上的中餐大师傅,是这个表情。4 小时 20 道菜。粤菜的精髓,藏在火候里。自唐朝起,「炒」的技艺被发明,开始塑造中餐独特的神韵,但因缺乏显性的符号价值,卖不上价同时对技术要求过高,在高级餐厅里长期被低估,或者回避。

第一道热菜,应为传统席面上的头道大菜。谭师傅清炒象拔蚌,只以盐调味,8 秒出锅。守在传菜口边上的年轻荷官黄景源端过盘子,身手敏捷地一路小跑。食客早已拿好筷子严阵以待 —— 下锅到入口,不到 20 秒。第一口与第二口的口感已经有变化了。3 斤象拔蚌,只取中段 12 厚片。谭师傅平静叙述,再看小饭桌上,你已被极为高亢的甜「穿透」,淋漓畅快。
长期以来,后厨是食客禁区。闲人莫入,倒不是因为遮掩黑幕,热汤滚油,首先是担心安全。但灶火旁,也被认为是离中餐精神最近的地方。
社交媒体上,食客留下「被击中」的感叹,并非我一人:有人说镬气丰盈、滋味难忘,好吃不过锅边饭。有人说,那守在灶旁听着油锅噼啪作响的体验感,真仿佛是家宴一般动人。有人说,20 道菜的编排,食材的特质都有所不同,吃出了重峦叠嶂之感。还有人回忆,一顿环境让人叹为观止的饭,想起从前坐黑鹰直升机航拍时的嘈杂,饭吃完,嗓子也哑了。

餐桌上正在发生不寻常的变化。
2025 年经济下行,加上「八项规定」政策收紧,以商务宴请为主导的北京高级餐厅遭受重创,没有传统鲍参翅肚却能售价 3000 元 / 位的龙庭小饭桌一位难求。面对社交媒体上的舆论风波,谭师傅笑言:那都是太夸张啦,就是今年都订满了。
2025 年或可戏称是「小饭桌元年」。2024 年春天龙庭推出小饭桌之后,中国高级中餐后厨吃饭各地开花。事实上,在厨房吃饭并非龙庭首创。在西餐餐厅,甚至街边小店都有相似场景,但逻辑与效果大相径庭。有疯狂追捧的食客,也有冷观和质疑。在名为「高级餐桌」之上,盘子与食物、人的关系与需求也在汹涌巨变。
毫无疑问,也是最明显的:在谭仕业的小饭桌上,食物重新回到舞台中央。

谭仕业拿到的是时代剧本。出身于粤西的湛江安铺古镇,祖父和父亲都是乡厨,兄弟五人,排行老三。1993 年,谭仕业追随哥哥脚步去广州厨行闯荡谋生,那一年他 16 岁。 1993 年,也是中国市场经济体制确定的第二年,社会餐饮业的好时间终于要到了。
作为近现代更早发展的菜系,粤菜奠定了中餐现代化厨房制式和人员体系。粤菜在 2000 年初随着高级酒店在中国的扩张横扫全国,粤菜的生猛海鲜更成为全中国高级餐厅的代名词。
湛江去广州的路不过 400 公里,整整走了两天。作为学徒的谭仕业杀完一百条鳜鱼,手都要泡烂了,又痒又痛,改杀鸭子,鸭子逃脱,蹦到大厅餐厅大堂,总经理破口大骂,一个巴掌盖过来……

第一次做主厨,谭仕业是「炒」出来的,一道扎实的干炒河牛让人信赖、另眼相看。也是「抄」出来的 —— 那还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年代。「不像现在人逼你学,资讯发达,那时候唯有偷师」,他抬眼扫过厨房里的小伙子。为了生存,满足客人的喜好,年轻厨师不断四处求学、去抄、去模仿……如此积累下深厚功底。脆皮鸡如何脆,虾饺如何弹,粤菜对温度、火候、汁水、食材要求无不细致。谭仕业在很多场合说过一个观点:模仿不够,没有基础,如何能创新。
谭仕业从厨的前 20 年,是中国社会餐饮蓬勃发展的黄金 20 年。粤菜厨师在大陆远行,最远去过哪里?答,内蒙古。

更重要的履历,一是在海港大酒楼,谭仕业习得本土风味。另一个则是 2015 年加盟香港朗庭,一代名厨邝伟强师傅坐镇的「唐阁」,见识到没有断代的粤菜传统。我吃过谭师傅做的那道唐阁名菜「三葱爆龙虾」,连同菠萝咕老肉、虾饺、金钱蟹盒,一桌饭滴水不漏,就连小小一只蛋挞、芝麻卷,都精密极致,有着经济上行期间港式粤菜审美,缀着钻石,流光溢彩。
时间流转到 2014 年,彼时的谭师傅,也是一位名菜在手的主厨了。在餐饮业名店名厨不少,但是真正能做出名菜,并影响一个时代的餐饮潮流和风格的,极为罕见。类比歌星,有一首金曲被广为流传,穿越时间,可以视为职业的丰碑。
这道菜你很可能吃过:天鹅流沙酥。踩准时代审美的:天鹅,流沙,酥,在传统粤菜点心蛋黄酥上迭代而来,一时间风靡大陆餐厅,现在还被不少粤菜餐厅纳入菜单,自诩为当家点心。

积累一身武艺本应大展宏图的谭仕业,在 40 岁之前,与人生最大的考验不期而遇:米其林。
2015 年,全球最具知名度之一的法国百年高级餐厅榜单米其林进入中国。第一年,最高荣誉「三星」颁给了西方世界更熟悉的粤菜、谭师傅作为主厨的餐厅 —— 上海唐阁。一夜之间,谭仕业获得了世界名厨终身追逐的桂冠。
在很长时间中,谭仕业几乎不谈米其林。而坐在我们面前,十年后回顾这段往事,谭师傅已能笑言:「吓『死』人了」。舆论能捧也能杀。「得奖之后,一下子好多人都认识我了,终于出名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厉害,也开始飘。也迎来了很多质疑,心情复杂,压力很大,不知所措。」他回忆道。

一个有实力但脾气火爆的年轻主厨太早获得米其林三星,是福是祸?接下来怎么走,是否会预支所有运气?随后的故事业内皆知:谭师傅远走,避开风暴中心。
那些年,几乎要相忘于江湖了。在只言片语的互联网中得知他在宁波、重庆蛰伏。下一步怎么办?谭仕业做了三件事:写毛笔字,和老师练最基础的楷书,每天两小时;频繁回老家湛江;持续做菜。
时代垂青,集团托举,如同海浪般多变的外部环境……「三星都是虚名。你要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做一些大家都认可的东西。」谭仕业判断:如果是传统粤菜,可能终身做不过香港师傅。「你得重新下来做菜,做自己的菜。」

做自己的菜,先得追溯自己的根。
湛江市地处广州西南部的雷州半岛,东濒南海,西临北部湾,拥有中国最长的海岸线,丰饶的野生渔业资源,「海鲜捞出来煮一下,淋点花生油就很好吃」。湛江更是中国「两水一牧」(水产,水果和畜牧业)政策主导的食材大市,盛产养殖海虾和生蚝。
而此时粤菜的大陆市场境遇也在变化:
广东之外大城市的粤菜日常,还以乳鸽、烧腊、点心等经典广府菜为核心,市场产品较为雷同,逐渐不能满足食客需求。川鲁粤淮四大菜系之外,不断有地方小众菜系被发现;用粤菜作为烹饪技术的培养皿,已经使得台州菜、云南菜等诸多地方菜实现价值跃迁。
根据粤菜的官方定义,分为广府、潮汕、客家三支。谭师傅的家乡湛江在粤菜的传播语境之中,顶多有地方风味,而不成菜系。

关于做湛江菜的思路,我和谭仕业去年有过一次闲聊,现在看来意韵颇深。湛江本地人烹饪很直接,比较粗糙,虽然食材都很新鲜,但无法增值。那时候很多湛江元素变身时髦餐厅已经在北京、上海问世,土菜新作,好像并不困难,颇受饕客欢迎。我问:直接把一些湛江土菜做细一点,行不行?谭师傅的回答我至今还记得:「还得往前走。要做新菜。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需要很多年。」
我「哦」一声,然后无言。我已经习惯了当代创业浪潮中的「快者活、慢者死」。习惯了创意餐厅的灵感菜单,一年跨越中国的东南西北。瑰丽的窗景透出央视大楼,像一座巨山,谭仕业黑衣、黑眼镜、黑面,有孤胆英雄的感觉。

谭仕业从 2018 年开始频繁回湛江采风,直到 2025 年「谭氏湛江菜」才初具形态。
在龙庭的小饭桌上,出现了一些北京原本不可想象的食材。我企图在小饭桌上捉住一只企图逃逸的虫子,滑溜溜,实在未果。湛江沙虫和泥丁,两筐生龙活虎蠕动的海洋生物取代传统粤菜的鲍参翅肚、站在闪亮的主角位置。湛江人烹沙虫,一锅水烧开,沙虫放下去直接喝汤,或者就是全国夜市常见的蒜蓉蒸。
谭仕业烹饪沙虫,一简一繁,两种表达。一种是如同象拔蚌经历烈火铁镬的热吻,给予直接的冲击力,另一种是拿出粤菜看家本领,先用老虎斑和杂鱼吊好一锅鱼汤,沙虫搭配鳖肚做锦绣鱼汤。而那泥丁呀,则在味蕾疲惫的后半段出场,清汤出锅淋上两滴花生油,质朴表现之下自有张力。眼见这两种鲜到骨子里的「虫子」,最近频繁出现在更多高级餐厅的汤羹里,我想也有谭师傅的一份影响。

有的菜是提取核心、做得更细:谭仕业挚爱的白切鸡,老家做法其实简单粗暴。「当我在天津解决了活禽问题之后,开始重新做这只鸡。锅,水,米,花生油,鸡的大小,皮下脂肪,这个鸡泡多久放多久,什么温度下口感最好,重新研究透。」龙庭白切鸡的精神气在于不过凉水,严格把鸡放到尚存两成余温、略高于体温,口感最佳;当然还有沙姜、豉油、土榨花生油,满口生香。
更复杂的,是对食材菜式的「重构」:湛江是全国最大的养殖金鲳鱼产地,对于这只价廉的小鱼我是又爱又恨。谭师傅风干 6 小时,改善其粗糙的口感,再用炒香的榄角蒸,思忖呈现不够饱满,盘码上老家酒席的葱姜面,猪油热浇上去。鲍鱼菜,也有新解:湛江硇州本地产有九孔鲍,不再是供应链中千篇一律、面貌模糊的鲍鱼,它拥有自己的性格,引人探索,搭配蚝冻和蚝粉,叠加鲜味。
而作为曾经「唐阁」头牌的三葱爆龙虾,谭仕业也炒出一条新路。以湛江炒鲜鱿为烹饪框架,保留了酱油、沙姜、蒜、豆豉几种调味元素,按当地人的烹饪手法糊里爆炒而成,花龙几近溏心,火功与滋味立住了「湛江炒」三个字。

在溯源家乡湛江的纪录片中,谭仕业的普通话念不出情绪,但字字句句很有力量:「 我想让北京的客人不止吃到湛江美食,而是真正感受这座城市的味道、温度记忆。我的任务不是简单搬运这些食材,而是让它们在龙庭,这一讲究雅致的餐桌上重新被理解、尊重。」
「并不是推出一些菜,就能叫做湛江菜,呈现什么水准,用什么思路做,都很重要。关键还是在于产品的品质能否让人信服。客人认同了味道,才会听故事。我本来就来自湛江,说大了也是为家乡做点贡献。」接着他话锋一转,「我的力量也有限。生意涉及到情怀就有挑战。我们也是在不断尝试、调整,往前走。」
曾经的金曲又有了新生命。

谭师傅自己创作的天鹅流沙酥,还能怎么变?这是他 2023 年刚到龙庭就在思考的问题。「有一天走到我们老家安铺镇上,7 月份菠萝蜜就大量上市了。我对从小吃的东西非常有感觉。就是它了。」小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今天开菠萝!」(湛江老家人对菠萝蜜的俗称)就像吃盘菜一样,一层又一层。菠萝蜜的味道很重是吧?吸引来的邻居小孩也围了一层又一层。
天鹅流沙酥蜕变成流罗酥,没有了脖颈,一颗圆球,返璞归真。为什么叫流罗酥?「我们老家形容一个小孩很贪吃,但是又不顾外表形象的样子。」我不禁笑了。当龙庭一餐结束,流罗酥出现,迷人的果味裹挟着甜咸的流沙热浪,但因为太烫久久不能入口,焦急又心动。谭师傅啊,你成功让每个客人变成了「你好流罗」。

谭师傅的菜什么风格?是时候可以聊聊了。在描述「是」什么样之前,可以先列一串「不」:不闪亮,不精致,不豪华 —— 但某种穿透性显而易见,有关中餐的力道和内涵。
谭仕业经常在想,过去形容一个人厨艺好的话,会说他做出了餐厅味道。但是真正等大家来餐厅坐在桌子上、酒过三巡说某个菜好吃,肯定是说它像家里做的。怎么能把这种美好的感觉搬到餐厅里来,感受家常但是超越家常?
传奇主厨谭仕业,内向、话少,留下来的公开采访更少。聊到这里他冷不丁和我说了一句:「能不能把我的讲话多删掉一点。」他担心普通话不标准,不能达意。我能理解他的言外之意,菜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这位自己爱菜的行政主厨,恩威并施,勒令麾下都要专注爱菜。龙庭的白衣厨师,也都是有些特殊的执念和进取心的 —— 进到粤菜的内涵里。「在别的地方已经是厨师长,来我们这里上灶,」他指了指那几位白衣青年,「已经是炒锅师傅了,在龙庭先从打荷做起。确实,现在厨师,普遍炒功达不到我们的标准。不敢用火,不敢调味。」他叹息。
还是以干炒牛河举例。好的干炒牛河,要有焦边,却不能焦糊;要有香气,却不能过火。很多餐厅不敢放进菜牌上,因为太容易出错。谭师傅说,我们也不够好,所以每天都要炒,每天总结。
过去十年,餐饮市场的上升期,同一家餐厅价格翻番但无出新菜,有一类提升菜式的方法是替换食材,用和牛,撒松露,拔高身价。面对干炒牛河这道国民菜,谭师傅走向了纵向深挖的道路:自己做河粉。

为什么下定决心要做鲜河粉?谭师傅似被吓了一跳,纠正我,没有「下定决心」,就是一个过程。
一个复杂的过程:回到湛江学做粉,他发现几乎所有村子都用批发成品,只有一两个老户人家仍做手工粉,不肯传授。最后还是三顾茅庐,才得到指点。他陪着凌晨两点起身,三点到粉铺,磨米、蒸粉,直到天亮拿到镇上售卖。做粉的手艺人对他讲:「做粉没有前途,我不会让儿子接手。辛苦,赚不到钱。」
说到这里,谭师傅停了。厨师的话语,从来是菜品。我看得出那份不甘。太多手工味道消失在效率至上的工业社会里。而在北京,他要重新计算与实验:陈年籼米的比例,石磨与搅拌机的差别,浆的细滑与胶感,河粉的湿度与柔韧。最后磨合运营,厨房小伙子每天提早来做粉,每天两批,早晚现做。

又记得某一个晚上,谭师傅知道我这两年东奔西走,问我有没有推荐的酱油,最近在找,很迫切。「酱油是粤菜师傅的剑。」他悠悠丢下一句话,转身消失了。最后还是自己寻获了雷州市龙门镇产的古法瓦缸晒酱油,没有添加谷氨酸钠,能把鲜味指标干到特级的神物 —— 宛如自己的分身。
近 9 斤重的铁镬烧得通红,头灶李祺师傅是敏捷和充满力量的 80 后。如果常在后厨看炒菜会发现,炒功用火,是舞蹈也是捕猎,热传导、热对流,厨师总在等待时机,致命一击的时候,火顶上去 —— 然后一个灵巧的转身,河粉落盘,热浪喷香,转瞬间就在眼前。「按照我们的炒法,半个月就要换一只锅。」他告诉我。
在小饭桌上吃炒河粉终归和包间里与众不同。早有同行把老广「镬气」研究了个底朝天,是物理学的人声鼎沸,化学的梅拉德反应,是和时间赛跑,更是心理学。镬气就是要吃得出来,感受得到,同时也要看得见。

未来方向,想得深,循序渐进。湛江菜至少前前后后定了十年规划。分为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分批次落实。龙庭的菜单不为潮流轻易转移。鲍参翅肚还在菜单上,经典的广府菜也有。但是没有最近几年红火的云南菌子,「我会去云南考察,但是没有深入了解的不做。还是更关注如何把普通的菜做得更好。」
最近,谭师傅又开始研究起了油,在小饭桌上给我露了一手。干蚝浸出来的蚝油炒贵妃贝、炒斑鱼球,鲜味线条被拉得长长的;大地鱼干过去经常做粉,谭师傅用它做油,专门用来降伏青菜 ——
金庸写独孤求败的三把剑。一把玄铁重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一把木剑,「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
对谭师傅来说,河粉是剑,酱油是剑,家常也是剑。
我看着面前的这碟带着焦点、香得张牙舞爪的的炒芥兰陷入许久沉默。

餐饮风潮从来不是厨师的独舞。小饭桌见证的诸多变化还没有提及的是:食客变了。
客人的喜好也在变。以前重排场,讲面子,菜越华丽越好;如今客人审美提上来了,更重内涵。贵可以,但必须物有所值。
美食爱好者成了小饭桌的主力。站在厨房里的谭师傅心里和明镜似的,谁爱菜,谁爱吃,谁的眼睛里有光彩,谁只是为了炫耀……竟然还有人想在小饭桌上抽烟 —— 那不行,烟都飘到菜里去了,下次想订,没有位置。
小饭桌的灵感,谭师傅在宁波时就酝酿了。「那时有一块闲置的铁板烧,我就开始给客人做菜单以外的东西。」可算是板前中餐的雏形。没做下去,问题不在菜,而在食客 —— 宁波有热爱美食的人,但不够多。但北京可以。

在龙庭后厨,谭师傅亲手写的字被重新装裱:「高鹏雅会聚龙庭,胜友常临修食谱。」请来的是客,更是同道,一起探讨怎么把一道菜修正、打磨,甚至做得更好。对于许多年轻的美食爱好者来说,小饭桌传递了一个信号:龙庭是爱菜的。它不仅是富豪名流的食堂,也可以是他们的餐厅。
北京的高级餐厅曾长期被商务需求主导,而在颇为艰难的 2025 年,这一格局正在悄然改变。
无论外部环境如何波动,如今的谭仕业却分外笃定。小饭桌的开场菜,老家的泥虾 —— 不过拇指大小。泥虾熬汤蒸蛋,再烹陈年花雕酒。挤出来一部分虾肉蒸熟,置于蒸蛋上,亮晶晶,细致的小碗,不过手心大小。能明显看到烹饪和审美的不同灵感来源,但合起来,就是谭师傅的菜。

从厨三十年,他见过的虾不计其数,不同的尺寸、产地、滋味、价格……依托现代物流,只要想要,他都可以轻易获得,但谭仕业执意用泥虾开场。我想,这也是最后一次,在文章中提及「三星」往事:做湛江菜的谭师傅,不用比,不用争,无需自证。当你以为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孕育了雷州半岛的九州江,向西流去,汇入北部湾的大海。在老家村口的河里、咸淡交界的泥虾滋味浓郁、鲜美无比。谭仕业知道,安铺人知道,如今小饭桌的客人也会知道。夏天的暖阳在河面撒下一把碎金,祖父站在河岸,七八岁的谭仕业踏入水中,拉起一面网。
水漫过头顶,江河入海流,他又回到朗朗少年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