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遥远幸福、公平正义的世界
库斯丘·涅波玛作 李冬梅译
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三日,少年斯捷潘·克鲁格洛夫在普斯科夫街头的一次围剿中被捕。当天早些时候,也就是中午,在一个院子里,德军第三十六步兵师上等兵赫尔穆特·格洛克纳被人用芬兰刀刺死了。德国人以闪电速度对当地居民采取了报复行动,他们要杀十个俄罗斯人抵那个德国兵的命。一辆载着二十个士兵的卡车停在了这座城市的市场附近。他们没有对妇女儿童动手。被逮捕的人当中有两个老头、两个少年,其余都是成年男子。其中一个少年就是斯捷潘·克鲁格洛夫,年仅十五岁,在机务段当钳工。
斯捷潘被拖到砖墙边的一根柱子旁,没做任何反抗。面对两个又高又壮的德国兵,他这个瘦弱的半大孩子又能怎样呢?!那两个德国兵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抽出他的裤腰带,把他绑在柱子上。说来也怪,斯捷潘甚至都没料到自己马上就要倒霉,要知道他才跑出来几分钟,只想到市场上换一包香烟。确实,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本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就要莫名其妙地不复存在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想来就像是一场游戏、一部电影。因此,斯捷潘特别好奇地观察起来:左边柱子上绑着一个瘦弱的男人,上衣撕破了,正在拼命挣扎;另一边,一个老人嘴里咬着稀疏的花白胡子,一只偏斜的眼睛里满是鲜血;对面那群士兵懒洋洋地排成一列,然后快速地调整队形;一名军官倒背双手,眺望着街对面的一片片废墟,翘着脚慢悠悠地前后晃动着,就像墙上挂钟的钟摆;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因为年幼,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一边咬着指甲,一边仔细端详一名士兵手中的卡宾枪。斯捷潘又看到了另一个军官,此人显然受伤了,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拄着拐杖。现在这根拐杖特别妨碍他调整相机的位置。相机的镜头打开了,在阳光下一闪,斯捷潘立刻就认出了那是相机。这种相机他在少年宫的摄影小组里见过。他一直对摄影特别感兴趣,什么曝光、视角、焦距、显影液、定影液,这一切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但是当然了,什么样的相机他也买不起。而现在,那个德国人正忙着摆弄相机,不知道该把那根碍事的拐杖放到哪里。最后,他招手叫来那个小男孩,把拐杖递给他,示意他站在旁边。那个像钟摆似的德国军官一边不停地摇晃着,一边回过头来简短地问了几句,看起来他和那一排德国兵都在等着拍照。
如果现在能像以前在摄影小组里那样,给斯捷潘一个机会,让他取景、曝光、对焦、按快门,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心甘情愿。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双手已经从皮带中解脱出来,他也不再被绑在柱子上,他自由了,而且,现在正手握相机,手指转动对焦环,眼睛紧贴着取景器,调整画面。转瞬间,他按下快门。拍到了一只小鸟!他的手指克服机械装置的阻力,继续拨动胶卷,拍了一张,又拍了一张!……他沉浸在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当中,世界变得清晰可见,透过取景器的缝隙幻化成一张又一张照片。斯捷潘完全忘却了自我——那个双手扭在背后、能感觉自己被绑在一根污渍斑斑、光秃秃的褐色柱子上的小伙子。他也不再关注那些同样被绑在柱子上的不幸之人,因为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他只是在一张接一张地拍着照片。他,斯捷潘·克鲁格洛夫,会永远活下去,熬过这场战争,我们的人一定会获胜,敌人终将被打败。而他定然会透过照相机的取景器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遥远幸福,公平正义。此刻他已然看到自己是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了(昨天刚刚庆祝完三十五岁生日),正走在市档案馆长长的走廊上,面带微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年轻女馆员蓝色大褂的下摆上,落在紧裹着她那紧致小腿的长筒袜上,以及她脑后扎着的马尾辫上——那条马尾辫在女馆员背上像钟摆一样来回晃动。


“您这个名字现在可不太常见了。”他报上姓名时,女馆员说道。
斯捷潘耸了耸肩:名字就是名字呗,大家这么叫,我就这么应。
“我的名字很普通——奥莉娅。”
斯捷潘握了握她那只小小的却颇有力量的手。
“走吧,我带您去馆藏室。既然您已获得上级领导的批准,就可以在那儿翻拍您需要的所有照片。”
奥莉娅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指了指窗边的一张小桌子,把一摞书和所有记事本搬到窗台上,给他,给斯捷潘·克鲁格洛夫腾出一块地方,然后才把一直小心翼翼拿在手里的那个档案袋放到桌子上。斯捷潘看到标签上手写着一行字:“底片。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二年拍摄于普斯科夫。机械师恩斯特·瓦利斯。此底片由其女英格丽德·克罗伊特提供。”
他道了谢,目送奥莉娅——那条在背上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的马尾辫,那件蓝色大褂的下摆,还有那两条被长筒袜紧裹着的肌肉紧致的小腿。奥莉娅轻轻掩上门离开后,斯捷潘解开白色的细线绳,打开了档案袋。档案袋里放在最上面的是用纸包着的底片,六张为一组,还没有裁开。他拿出一条,对着灯光看了看,重新把底片包好,放到了一旁,因为档案袋里一张清单下面有一沓照片。
一个月前,斯捷潘带着摄制组来过普斯科夫。他们要拍摄几段卫国战争期间普斯科夫被占领情况的访谈。一位受访者提到了这些照片,但当时这件事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而且那次出差任务就要结束了。但后来,大家反复观看、收听这些采访时,想起了这件事。经过多次申请,斯捷潘终于再次来到普斯科夫。在一家旅馆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订了一间单人房。安顿妥当后,他来到街上。现在已经是傍晚了,所有的公事他明天都能办完,今天可以休息一下。普斯科夫的夜晚,夏日的酷热悄然散去,空气凉爽怡人:街道上、广场上灯火辉煌,咖啡馆鳞次栉比,年轻人悠闲地散着步。斯捷潘不时举起相机,记录下普斯科夫迷人的夜色。后来,他拐进一条昏暗的街道。一盏孤零零的路灯照耀着几根埋在地上的柱子,旁边是一堵年代久远、几近倒塌的砖墙。这处凄凉的风景似乎铭刻着一段永恒的记忆。斯捷潘把这里拍了下来。
他在纪录电影制片厂工作十年了,但对这份工作依然热情不减。经常有机会出差、能够结识不同的人,这让他感觉自己从丰坦卡河畔【涅瓦河的一条支流,流经圣彼得堡中心城区】那家死气沉沉的出版社跳槽到克留科夫运河【圣彼得堡市内运河之一】旁这家充满创意的制片厂绝对是明智之举。这里的生活节奏不同,生活方式迥异。


斯捷潘慢慢地翻阅着档案袋里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是一座即将倒塌的钟楼,一口大钟几乎悬挂在半空中;另一张照片上是一辆苏联KV坦克,履带断裂,抛锚在街上;还有一张照片上是一根柱子,上面贴着德语路标——都是军队的暗号,只有两个地名能看懂:珀尔霍夫【俄罗斯城市,普斯科夫州珀尔霍夫地区的行政中心】和列宁格勒。还有一张照片上是一艘在河上航行的渡船,船上有两辆装甲车……不管怎么说,不枉此行,因为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获准翻拍这些照片。真该好好谢谢奥莉娅的帮助,她是个好姑娘,非常可爱……这张照片是一支军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出,背景是纳粹的卐字标志,观众是一群德国兵和一些当地孩子。下一张是一个德国军官躺在铁床上休息,手里拿着一本书。再下一张是几个女护士和一群军官站在医院门口。还有一张是德国军人在聚餐,桌子上摆放着蜡烛和精致的瓷质茶具……应该请奥莉娅吃个午饭,表达一下谢意。还是吃晚饭吧,因为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对,只能吃晚饭了,因为他订了今天晚上的返程车票。有点儿遗憾,他本可以在普斯科夫多待两天……照片上是河岸边一座小桥附近的渔市,一个摊位,一个带砝码的秤,一堆小鱼。下面几张拍的是当时的居民:一个趿拉着草鞋、穿着破大衣的妇女坐在一根木头上,怀里抱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五六岁女孩;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正眯着眼睛抬头看太阳;两个女人吃力地拉着一辆马车,车上装着一口棺材……真没必要在出差这件事上多浪费一天了。他原来就想,这项工作肯定来得及做完。事实也证明了的确可以。但其实也不必那么着急。奥莉娅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女孩。他还发现她没戴婚戒……
这时,斯捷潘看到一张照片的背面写着“一九四一年八月。杀十人抵一命”。照片上是几根柱子,柱子上绑着几个人,一排卡宾枪,枪口正对着他们。围观的人神情惊慌。照片边上是一个面容模糊不清的男孩。在这些被绑在柱子上的人当中,这个男孩看上去非常奇怪,没有丝毫恐惧——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相反,他嘴角挂着笑容,凝视着这部和斯捷潘的相机一样的相机的镜头……斯捷潘看了看档案袋的封面:恩斯特·瓦利斯,机械师恩斯特·瓦利斯……下一张照片是在同一地点拍摄的,只是那些人已经东倒西歪地垂下了头。这两张照片之间只隔着一瞬间,枪弹齐发的一瞬间。斯捷潘再次把目光移到前面那张照片上,心想,只是一瞬间……斯捷潘心头一震,一阵剧痛陡然传到大脑,后脑勺撞到了柱子上,随后脑袋耷拉到了胸前,而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正透过那个神奇的取景器继续捕捉档案袋里照片上的画面、窗外的那面砖墙、坐在对面的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那个遥远幸福、公平正义的世界。
END
作者简介
库斯丘·涅波玛(1966— ),俄罗斯作家,原名米哈伊尔·彼得罗夫,毕业于列宁格勒技术学院,长期从事西班牙语文学翻译工作,现居圣彼得堡。著有作品集《约阿希姆·沃尔,棋子移动者》《随机必然性的三角形》等。短篇小说《那个遥远幸福、公平正义的世界》是作家创作的一篇别致的反战小说,选译自《伏尔加》杂志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