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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客》小说丨椰子焦糖布丁

Anastasia Fainberg为《纽约客》拍摄不知怎的,飞机降落后,安德烈斯和达莉亚还没走到出租车候客点,达莉亚的

Anastasia Fainberg为《纽约客》拍摄

不知怎的,飞机降落后,安德烈斯和达莉亚还没走到出租车候客点,达莉亚的钱包就不见了。

意识到钱包丢失时,达莉亚突然想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翻找——在她看来,要是纵容自己这种孩子气的冲动,丢失的物品或许会神奇地重现。可她已是成年女性,一直努力克制着这类冲动。

其实那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钱包,更像是个黑色皮革小袋,大小刚好能轻松装下她的护照、居留卡、信用卡、借记卡、地铁卡、家门钥匙,还有一张安德烈斯的小型宝丽来照片、两支钢笔,以及七千比索现金。她用磕磕绊绊的西班牙语,安德烈斯用母语西班牙语,在航空公司柜台、机场咨询台、安保部门、行李托运处,后来又在电话里跟不同的人重复着这个清单。他们描述丢失的物品,以及物品里装的所有东西,像念祷文或咒语般反复背诵。

工作人员对着对讲机交谈。一阵沉默,更长的沉默,“暂无消息”,最后彻底没了下文。“可护照、居留卡,还有护照、居留卡啊,”达莉亚不停地念叨,语气越来越可怜,“陌生人要我的证件有什么用?”

“我觉得你该给大使馆打电话。”安德烈斯说。

“大使馆?”

大使馆究竟是什么?又能做什么?打电话给大使馆是有钱人干的事。只有在大使馆有关系的人才会打——比如有个叫泰迪的大学好友在那儿,或是有欠人情的大使。没人欠达莉亚什么。

但安德烈斯说不是这样。丢了护照的人会打给大使馆,做了蠢事的晒伤游客也会打——一旦大使馆接了达莉亚的电话,她在官方层面就成了那类人。可她并没有晒伤,从来没有过。而且,她都已经启动法律程序,准备把这个国家当作自己的家了,还算得上游客吗?她早就没有旅游签证了,她有在这里居住的许可。可护照还是“背叛”了她。

达莉亚向大使馆电话那头的人说明了自己的情况。那声音毫无感情,问她计划何时回“美国”老家。达莉亚顿时不快。“我不回去。”她说,突然想在这通有录音的电话里低声骂一句“去他的美国”——此刻她对美国的愤怒比往常更甚,为这个国家发动的所有战争感到愤怒、羞耻又痛苦。但她没有纵容这股反抗的冲动,反而像念文件似的说道:“我住在墨西哥城。我丈夫是墨西哥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你现在在哪儿?”那声音问。

说真的,她在哪儿?这座城市的名字她想不起来了——这里只是个有机场的城市,他们得先到这儿,再打车去码头,坐渡轮前往要待一周的小岛。她四处张望寻找线索,在一个垃圾桶上看到了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徽章,念出名字时,语气像是在说一个她记恨了很久的人。

“稍等。”那声音毫无征兆地消失了。电话里响起爱国风格的等待音。

或许,很可能,美国也在生她的气。或许美国甚至知道,达莉亚从小学起就拒绝唱国歌。或许正因为这个“过错”,再加上其他种种抗议行为,大使馆不会帮她这个“浪子”。但很快,另一通电话接了进来,是当地领事馆的人,离她只有一英里远。

“我还得把情况再解释一遍吗?”达莉亚问。

领事馆设在一家购物中心里。如今,和国务院打交道竟与买软椒盐卷饼、血汗工厂生产的衣服成了“同一级别”的事,这倒让达莉亚平静了些。终于,这感觉变得真实了。

一个穿着防弹背心的保安告诉安德烈斯,他不能进去,甚至不能在门口附近等候——接着又用西班牙语补充说,安德烈斯可以在美食广场等。

达莉亚按要求关掉手机后,两道厚重的门才“咔嗒”一声打开让她进去。她走进一间荧光灯照明的小房间,排在一个穿佩斯利花纹长裤的女人后面。那女人明显在发抖,身上散发出金属味的龙舌兰酒气。达莉亚盯着女人露背上排列整齐的圆形红瘀痕——女人穿的露背装把瘀痕露了出来。达莉亚认出这是中医拔罐留下的痕迹:用玻璃罐吸附在皮肤上,促进血液循环,释放紧张情绪、缓解疼痛、疏通郁结的“气”。拔罐在北美体弱的白人女性中相当流行,达莉亚知道,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痕迹,只是藏在宽松的T恤下面。

几分钟后,那女人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可轮到她到窗口办理时,却用充满敌意的语气对里面的男人说话——眼泪还没干,怒火却已燃起,仿佛她是男人愤怒的妻子,仿佛男人和她的钱包、护照被盗有关,仿佛这个本可能帮她解决问题的人,就是暗中制造麻烦的人。

这一切情绪让达莉亚有些烦躁,可在机场时,她自己也突然哭了——那是一种原始又丢脸的求救信号,像婴儿的哭声,是本能的、最本质的“需要”的表达。

但此刻在领事馆,达莉亚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哭过。她是个理性、沉着的女人。她来墨西哥不是度假,而是为了生活——一种远离家人、大部分朋友,以及所有她曾熟悉的“家”的生活。她不要同情,不要安慰,更不想和那个穿佩斯利花纹长裤的女人归为一类。“别小题大做,”达莉亚对自己说,“别他 妈 的小题大做。你就是个丢了护照的蠢货。你就是那个无能的成年外壳里,幼稚的内在小孩。”

窗口里的男人眼神平静,可那女人却毫不在意,仍在诉说前一晚遭遇的暴力袭击:一个蒙面人用枪指着她,另一个把她推倒在地。听起来像电影里的场景。男人会信吗?美利坚合众国能信吗?这重要吗?

“杰里科,”穿佩斯利花纹长裤的女人看着他的名牌说,“我们就没什么办法了吗?警察一点用都没有,根本没用,杰里科。”

杰里科没因为她叫了自己的名字就动摇,也没给这个问题一个像样的回答。他只是给了她一个二维码,里面是她需要填写的表格。他告诉女人,她得回到商场里,去手机壳店旁边的网吧,在那里完成紧急护照申请,还要提交一份说明失窃情况的宣誓书——这些都需要在授权职员的协助下完成。职员还会给她拍新照片,她得支付快递费。如果能在上午11点半前把填好的材料送回领事馆,且瓜达拉哈拉总领馆审核通过,她大概三天后就能去自己选的敦豪快递(DHL)网点领取新护照。领事馆能做的只有这些。

“我觉得警察也掺和进去了,”女人说,仿佛她是第一个发现这里普遍存在腐败现象的人——杰里科或许早就心知肚明。

达莉亚的办理过程还算顺利,除了网吧职员核对材料时,在她的中间名那里停顿了一下。

“塔卢托?”

“是我前夫的姓,”达莉亚说,回想起当初的妥协——既不想完全融入他的家族,又不想彻底割裂,于是用了他的姓,却没完全冠上。

“好吧,”男人挑了挑眉,咧嘴一笑,那神情仿佛已经在离婚这件事上站到了她这边,“现在是你的了。”

可当达莉亚写下自己身体和生活的所有细节——身高、体重、眼睛颜色、职业、出生地、生日、国籍、父亲姓名、母亲姓名、住址、电话、邮箱——拍下照片、录完指纹、签上名字、以生命起誓所有信息属实,把一切交给杰里科并离开领事馆后,她却莫名觉得,自己好像交出了“自我”的所有特质,列出的那些细节再也不属于自己了。没有合法证件,她再也无法证明自己来自哪里、是谁。

达莉亚好几天没开手机。她不确定万一有人打电话来,自己能说些什么。

商场外,安德烈斯用手机软件叫了辆车。现在达莉亚的卡全丢了、注销了,现金也没了,度假期间所有开销都得由丈夫承担。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经济负担。

车很快就到了,司机下车,满脸堆笑地握手,一边把他们的背包和行李袋搬进行李箱,一边跟安德烈斯说着什么,达莉亚听不懂。

“他想让我坐副驾,”安德烈斯解释道。达莉亚笑了笑,有点怀疑他们是不是要被绑架。但并非如此——只是这个州不允许用这类打车软件,他们得装成朋友的样子。

坐在后座,达莉亚努力想听懂丈夫和司机在说什么,可他们的西班牙语又快又满是俚语,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妻子”。达莉亚正过着“美国女性梦”——那种老式的梦想:被人照料、由人买单,而男人们讨论着她听不懂的事。这让她想起最近和安德烈斯发现的一件事:只有被绑起来时,她在接受口交时才能真正感受到快感——束缚感让她觉得卸下了所有责任和自主权,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屈从于对方的动作。

“是这种无力感起了作用,”她跟朋友坦白这件事时如此推测,“这是我性欲里神秘安装的‘作弊码’,还是我身体里天生的大男子主义作祟?”

她又试着去听两个男人的对话。他们在说安德烈斯的出生地——司机显然对他的蓝眼睛和墨西哥城口音感到困惑。没人相信蓝眼睛的他是纯墨西哥人;罗马区(La Roma,墨西哥城高档街区)的服务员经常跟他说英语,或许是因为达莉亚就坐在桌子对面,一看就是外国人。达莉亚知道,安德烈斯早就厌倦了反驳别人“他肯定有其他血统”的坚持。她听了一会儿,佩服他一路到渡轮码头都没表现出不耐烦。

“渡轮”这个词似乎不太贴切。那更像艘小船,在海浪里剧烈颠簸前行,船长却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喝着啤酒。达莉亚总想象船会翻掉,把所有人都倒进海里——这个画面越来越清晰:所有度假穿的衣服在水里展开,手机、钱包、手袋沉向海底。或许会有鲸鱼或鲨鱼游来,把乘客一个个吞掉。

但船没翻,也没人突然丧命。小船顺利完成了任务。码头上几个男人夸张地把行李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最后整齐地堆在岸边。

乘客中有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妇,是年纪最大的,背着露营背包,戴着遮阳帽。岛上没有正经汽车,有几个开四轮摩托的人想载他们去酒店,都被他们拒绝了。两人各拄着一对登山杖,稳稳地向陡坡上爬去。达莉亚看着他们坚定的背影,安德烈斯则在手机上查地图。以前他们旅行时,总是她负责指路,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终于,他弄明白了:他们的酒店就在那道陡坡的顶端。他坚持要拎两个行李袋和那个大一点的背包,达莉亚没反对这样分工。她仔细看着安德烈斯。她在享受他的过度付出吗?她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那一周,达莉亚几乎什么都没带——没带手机、钱包、钥匙。不知为何,她读不进带来的书,也没像往常那样随手记笔记。一种强烈的、恍惚的被动感笼罩着她。第一次出去吃饭时,她让安德烈斯帮她选菜、点餐。虽然他一开始有点犹豫,但达莉亚盯着他,他还是妥协了。

网吧职员给了她四张新护照照片,可申请只用两张。照片拍得特别丑,职员当时就提出可以重拍,达莉亚却拒绝了。反正身份证照片从来拍不出真实的自己,只能拍出政府眼中的你——一堆特征、一个纳税人、一个潜在嫌疑人。

“简直像警局存档照。”安德烈斯说。到酒店房间后,达莉亚把多余的照片扔进了浴室垃圾桶。

第二天早上躺在沙滩上,达莉亚想,自己的脸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她经常要跟见过好几次的人重新自我介绍,因为对方根本记不住她。她的头发没有明确的颜色;眼睛按理说算蓝色,其实更偏灰色——别人的蓝眼睛总能引来评论,可从来没人提过她的眼睛。有次发型师没法给她的脸型分类,最后说她的脸型介于所有类型之间。而且无论达莉亚去世界上哪个地方,总会有陌生人在街上拦住她问路,仿佛她的存在如此“中立”,几乎在哪儿都显得“属于这里”。

安德烈斯在海里游来回——一趟仰泳,一趟蛙泳。他有没有注意到妻子这种“平庸感”?还是说他能透过表象,看到某种隐藏的独特之处?达莉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担心他上岸后认不出自己。这想法很蠢,或许也算个实际顾虑。不会的,达莉亚安慰自己,丈夫不会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在其他沙滩毯上找他的妻子。为了保险起见,她站起来朝他挥手,他也挥了挥手——或许只是在游泳时随手划了一下?

海湾里停着一艘大船,比他们前一天坐的那艘大得多。达莉亚站起来时,发现一艘小船向大船驶去,现在正载着一日游的游客返回岸边。游客们一个个下船,扶着不认识的男人的手以防摔倒。

达莉亚看到了领事馆里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现在穿着粉色比基尼,外面套着绿色网眼罩衫,正等着跳上沙滩。在领事馆时她们没说话,但那女人曾回头朝达莉亚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算不上直视。那样就够了吗?她会记得这张不起眼的脸吗?

达莉亚赶紧走过去,不想错过机会。那女人和朋友们笑着,努力在摇晃的小船上保持平衡。当领事馆那个“哭包”背对达莉亚时,她又看到了那些淡淡的圆形瘀痕——六个,排列均匀,这么远都能看见。达莉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拔罐痕迹现在也露出来了——她穿的连体泳衣几乎是露背的。不知为何,这让她有种“罪证确凿”的感觉。她突然在沙滩上停住了脚步。

达莉亚到底想要什么?想让那女人认出她?给她一个惊讶的小声问候?这能证明什么?她的脚底被晒得发烫,于是跑回了来时的地方——那个她或许本就该待的地方。

安德烈斯正站在那儿,微微喘着气,身上滴着海水。

“你去哪儿了?”

“我好像看到一个人。”

“什么人?”

“以前认识的人。”

“可你把我们的东西留下了。我是说——我的钱包还在这儿呢。”安德烈斯打开帆布包,钱包还在。“你平时不这样的。”

“什么?”

达莉亚觉得安德烈斯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或许只是他映出了达莉亚自己奇怪的神情。

“我只是说,你平时很小心的。不过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发生什么事。”

安德烈斯躺在毯子上晾干身体,妻子也挨着他躺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闭着眼睛。然后达莉亚让他讲讲第一次婚姻的故事。她早就听过了,却还想再听一遍。孩子要求听已经听过的故事时,到底在寻找什么?当他们得到想要的故事时,又会发现什么?

安德烈斯和第一任妻子十五年前结的婚。当时他们都很年轻,婚姻也很短暂,但之后还保持着友好联系,像远房表亲,又像同一场自然灾害的幸存者。

达莉亚问了很多关于他第一段婚姻的问题,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他当初为什么爱她?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爱上她的?那时候的他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会离婚?

安德烈斯努力回想新的细节,可他只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裙子上的图案。他当时看得太入神,把布料的花纹记了下来——大朵蓝花、中朵黄花、大朵红花、一小簇粉花苞,重复排列。之后很多年,每当他在她身边睡着时,闭上眼睛,眼前都会像万花筒般浮现这个图案。可当他不爱她了,图案就消失了。

达莉亚见过几张他第一任妻子的照片——每张照片里的她看起来都很不一样,但始终美丽、眼神锐利,还有点男性化,很像达莉亚第一个爱上的女人。达莉亚已经很多年没联系那个女人了,甚至担心如果两人偶然重逢,自己会认不出她。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达莉亚问安德烈斯。

他想了想:“九、十年前吧?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认出她。”

达莉亚坐起来,低头看着安德烈斯,在心里盘点细节——如果他失踪了,她要描述他脸上、身上的识别特征,哪些细节是她能完全确定的。

回到酒店后,一个穿花裙子、系白围裙的女人匆匆穿过庭院,手里挥着什么东西。

“我留着这些呢!”她喊道,“肯定是不小心掉进垃圾桶了。”

达莉亚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难看的照片,又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岛上唯一一家在一日游游客离开后还营业的餐厅。餐厅就在沙滩边,能看到海湾里停泊着十几艘小船,空荡荡的。几个人躺在躺椅上,什么也不做,只看着日落——不再说话,不再游泳,就那样躺着,放空自己,注视着一天的尾声。

安德烈斯点了两份鱼肉塔可,两人接着偷听周围人的谈话——有人在吃喝,有人只是闲逛。很多人似乎是当地人,也有些是为了躲避家乡寒冬来这儿的美国白人。一个极瘦、肤色极深的女人围着好几条围巾,抱着一只小狗,在桌子间快步穿行,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人。几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在沙滩上和狗玩耍,旁边的大人们喝着椰子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毫不在意。那对拄登山杖的夫妇也在这儿,吃着汉堡,说话声音太轻,达莉亚和安德烈斯听不清。

如果达莉亚还是“原来的自己”,或许会记下眼前的场景——人们谈论着太平洋上有一场飓风正往南移动,女服务员兴奋地宣布太阳即将落下——可她只是听着,大部分西班牙语她都听不懂,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茫然与无力感。这一切多么像孩子,多么像“妻子”该有的样子。

这时,一个英语声音插了进来。一个男人在跟女服务员说话,问她孩子近况如何,是否为雨季做好了准备,接着点了一杯米歇拉达(michelada,墨西哥特色啤酒鸡尾酒),还特意要求用某种杯子装。听到有人在这儿——尤其是在小镇上——如此大声地说英语,达莉亚既反感又莫名觉得优越。可她自己遇到复杂的事情也得切换成英语,听别人交谈时常常因为听不懂而说不出话,她觉得这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

比听到这种声音更糟的是被这种声音注意到——被问来自哪里,还要面对“同根同源”的尴尬。男人名叫凯文,虽然一年有半年住在岛上,却从没学过西班牙语。“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你懂的。”他戴着一枚尾戒。凯文从邻桌探过身,对着达莉亚和安德烈斯说话,话题几乎全是他自己:退休前的房地产事业、环球旅行经历、对人工智能的看法。

突然,他问这对夫妇是做什么的。当两人说都是小说家时,凯文突然大笑起来,声音洪亮。“两个作家?这日子怎么过啊?”

达莉亚和安德烈斯经常被问到类似的问题,有时是分开被问,有时是一起被问。人们似乎普遍认为,两个作家的婚姻是种“负担”。达莉亚和第一任丈夫(一位教师)离婚后,在和安德烈斯在一起之前,曾和另一位作家同居过。那个作家刻薄、暴力,精神状态也不好,但这并非因为他是作家。如今她不仅爱上了一个作家,还和他结了婚,在她看来,这再平常不过了。

可一旦有人提出“作家夫妻关系本就不稳定”,这种看法似乎就无法反驳了。

“过得挺好的。”达莉亚回答。

“哦,是吗?”凯文说,语气根本不像在提问。接着他解释说,自己有很多好故事,要是有时间,说不定也会写本小说。

“还有,我不是故意打探啊,你们俩是不是有年龄差啊?”

凯文还在探着身子,胳膊搭在椅背上,手里拿着米歇拉达酒杯。达莉亚看向安德烈斯,仿佛只有他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同岁,都是四十岁。”

“哎呀,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不止四十呢,小伙子!”凯文说,他上一任女友比他小四十五岁,所以他对年龄差这事儿“不评判”。达莉亚试着算一算凯文的年龄,却突然意识到,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意味明显的沉默。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凯文说,“特别开心。可她死了。”

“哦。”

“其实是淹死的,就在那边的海湾里。暗流,能把人卷走。”

“我很抱歉。”达莉亚说。

“而且我本来打算向她求婚的!她本来能继承一大笔钱,能过上好日子的。”

可她都已经淹死了,这话听着实在无关紧要。安德烈斯和达莉亚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知道吗,你长得有点像她,”凯文对达莉亚说,“就是比她年纪大一点。”

这时,女服务员把两份鱼肉塔可放在他们面前。凯文起身告辞,手里拿着餐厅的杯子,走向沙滩后面的几间小屋。达莉亚和安德烈斯默默开始吃饭,只是困惑地对视着——在这份爱意里,他们觉得或许能通过眼神传递心意。

吃完塔可后,女服务员端来一份椰子焦糖布丁,还放了两把勺子。

“凯文送的。”她说。

布丁在盘子里微微颤动,渗出甜甜的糖浆。

“他女朋友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安德烈斯问,“就是淹死的那个。”

“什么事?”

“他那个在这儿淹死的女朋友。”

“哦,她去年跟他分手了,直接走了。他却跟所有人说她被绑架了。这儿从来没人淹死过,连小孩都没有。”

达莉亚这时注意到,那对老年夫妇身高完全一样。她看着两人拄着登山杖,步调一致地沿着沙滩稳步走去。

后来他们跟朋友说,在岛上的那一周“很美好”。机场丢钱包之后,一切都很顺利。虽然没提凯文的事,也没说凯文讲的那些故事,但他们提到了那份椰子焦糖布丁——味道有多惊艳,女服务员还拉了把椅子坐在他们桌旁,从围裙里掏出一把勺子,挖了一口一起吃。结账后,女服务员拿出一瓶梅斯卡尔酒(mezcal),给他们倒了两杯,还坦言自己不知道还能在岛上住多久,可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但即便多年后,达莉亚想起那一周,印象最深的还是打开手机时看到的一条消息。

“这个号码你还在用吗?”

她早就删掉了前夫的联系方式,却始终没忘掉他的号码。看到屏幕上跳出这个号码时,她才想起,丢失的护照上用钢笔写着他的名字,作为紧急联系人。或许很多年前她就该用涂改液把他的名字和号码涂掉,可她不想涂改自己的人生。她曾天真地希望,自己能同时活在人生的每一个瞬间,希望没有任何一段时光消失,没有任何经历显得像“异常”。

约瑟夫肯定更愿意通过短信处理这事,但达莉亚还是打了电话。他立刻接了,没说“喂”,直接开始解释。

瓜达拉哈拉的美国领事馆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找到了她的护照。她得给领事馆回电话,得自己处理这事。这不是他的问题,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更新紧急联系人信息。

“你有笔吗?”他问。达莉亚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喂?你在听吗?”

她说在听,她在这儿。接着她问他最近怎么样——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可他没回答。

“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

“你有笔吗?”

达莉亚念号码时,安德烈斯记了下来。事情办完后,约瑟夫说他得挂了。她想告诉他,自己刚才还提到他——或许他想知道她都说了什么,或者为什么会想起他。她还想告诉他,今天是她的结婚纪念日,这么多年后她又再婚了。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说,但她知道他不会在乎。他不是那种会试着“平衡过去”的人。

“那好吧,就这样——”

他没说“再见”就挂了电话,像电影里的场景。他一直这样——像蒙太奇里的主角,在雨中跑过街道,及时赶到某地救人,或是逃离什么。

达莉亚拨通了他给的号码,第一声铃响就有人接了。

“失物招领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失物招领处?”达莉亚重复道。

“能为您效劳吗?”

她报上自己的名字,解释了丢失护照的事、前夫的情况,以及自己一直没更新紧急联系人的事。

“我得把您转接给现场的人。”

“现场?”

“犯罪现场。”接着,电话里又响起了爱国风格的等待音。

终于有人接了电话,问了她的名字,却没报自己的名字。她把全名和出生日期都告诉了对方。安德烈斯看着她,用口型问:“怎么回事?”她也用口型回:“犯罪现场。”他没明白。

“啊,找到了。是这样,我们想通知您,您的护照找到了。”

“哦,那挺好的,对吧?”

“呃,其实不好——有人试图用您的证件参与人口走私活动,这本质上是个阴谋。目前调查还在进行中,我不能透露太多细节,但大使馆对这类事件非常重视。我们希望海外公民了解国际旅行的风险。”

“哦,可我住在这儿,我住在墨西哥。”

“是的,我看到了,但您仍是美国公民。嫌疑人还持有您的居留证,不过已经损坏了。”

“损坏了?”

“熔化了。他们试图把照片熔掉,可能是想篡改证件。手法相当业余。不过您的护照——他们想用它带一个女人从陆路边境进入美国。我们能抓到他们,部分原因是您及时报失了护照。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您是位负责任的公民。”

“她长得像我吗?”

“我其实不清楚,那不归我管。但有可能,很可能像。”

达莉亚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是杰里科吗?”对方说不是。

“可这种事正常吗?你们会打电话告诉我这些?”

“这是个特殊情况,还在处理中,”那声音说,“我们希望公民了解情况、保证安全、履行责任。但请注意,您仍需使用新护照,因为旧护照已在我们系统中注销。”

“你们不就是系统吗?”

“您说什么?”

“你们就是系统的代表啊。”

“不,不是您说的那个系统。”

所以,现金没了,信用卡和借记卡注销了,没人在乎那两支钢笔或安德烈斯的宝丽来照片。就连那个皮革小袋,可能也被认为毫无价值——它已经很旧了,也不是名牌。现在想来,那张地铁卡当时也没钱了,她上周就把最后一次乘车额度用完了。虽然证件找回来了,却成了无用之物。只剩下钥匙——钥匙还没找到。

“没人会拿你的钥匙做什么的。”他们登上返回大陆的渡轮时,安德烈斯安慰道。

可她忍不住反复琢磨:钱包里有任何写着地址的东西吗?有人仅凭她的名字,能找到他们在墨西哥城的家吗?或许只需打个电话,再塞点钱就行。说不定已经有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他们的客厅里了。

“我们要不要换锁?”她问。可安德烈斯没回答,因为他没听见——渡轮引擎的轰鸣声和海浪的咆哮声盖过了她微弱的声音。

下船后往码头走时,达莉亚停下来看木柱上贴的一张寻人启事。启事是用英语写的,已经被风吹日晒得褪色了。失踪的女人最后一次被看到就是在这座岛上。她的身高和达莉亚一样,眼睛颜色也一样——蓝灰色,头发是棕金色。照片被晒得看不清细节,但上面有个电子邮箱地址和 WhatsApp 号码,供发现线索的人联系。

在最近的敦豪快递网点排队时,达莉亚一周来第一次刷了社交媒体。有几名记者被捕、被驱逐出境;有人向女友求婚了;大学室友做了个派;还有新闻说,只要和平抗议看起来有“失控风险”,警察现在可以向抗议者开枪;她的侄子正在学骑自行车;数十名无国界医生遇害。

接着,达莉亚在一则广告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显然,她的头像被从社交账号里提取出来,经过滤镜处理,展示出如果她去墨西哥城某家诊所做填充、肉毒素、睫毛延长和染发,会有怎样的变化。广告里所有项目都能在一个地方完成,实现“彻底蜕变”。广告用命令的语气催促达莉亚:“发现你真正的美。”

轮到她在敦豪快递柜台办理时,她收起了手机。拿到信封后,她让安德烈斯仔细看看那本亮紫色的紧急护照——再确认一下里面印的是不是她的小脸,出生日期对不对,确认这是她的护照,确认这个证件能让她“回家”。

就这样,假期结束了。达莉亚回到了他们的公寓,开始仔细留意楼里其他人的动静——其他住户、访客、送货员。她试着想象那种声音:有人拿着她丢失的钥匙(对别人来说是捡到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把手,走进她的家。她对这种可能性想得太多、太专注,以至于无比确定,终有一天,当某个“陌生人”走进她的生活,准备把她的人生据为己有时,那种感觉她会再熟悉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