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深入挖掘一个问题的答案?1、多问几句,不要轻易满足。2、刻意制造“极端假设”。第一项不必说,什么是极端假设?……以此主动建构起的问题的抽象性,反而触及了答案最现实的现实性。
孔子班级里的好学生很多。论起思考之深、各科目的全面发展、尊师重道以及团结同学,无疑是颜子——颜子是这个班级里师生公认的第一;但论起“最擅长提问题”,颜子就显得太过驯服了,这个第一名属于子贡。此如子贡请教老师如何“为政”,并已得到了确凿而全面的答案:“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但还不满足,还在继续深挖老师的回答:“不得已而非得去掉一项的话,应当去掉哪一项呢?”曰:“去兵。”“不得已而非得再去掉一项的话呢?”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第十二》)
——这也太会提问了!且不说那主动研究、深入穷究的精神,子贡求知的方法亦大有可观。
如何深入挖掘一个问题的答案?1、多问几句,不要轻易满足。2、刻意制造“极端假设”。第一项不必说,什么是极端假设?现实世界中,治国理政自不可能既“去兵”又“去食”,但也常常需要直面资源有限以致说什么也不够分配的情况——那就必然存在重点中的重点,两难中的最难。以此主动建构起的问题的抽象性,反而触及了答案最现实的现实性。那就是维护国家信用、维系社会信用,永远是第一要务——否则,再多的兵、再多的粮,也休想惠及百姓;换言之,试使政治社会的信用之树常青,国家便永不至于兵源枯竭、粮草不济。
——我们的淮海战役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哪里来的“小推车推出的胜利”(大意)?“民心”者,其实如此。
多了,子贡的好问题太多太多了。他的好问题带着夫子的好回答;甚至可说,有的好回答,正就是这样的好问题故意引逗出来的。此如夫子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乃正就是来自“子贡问为仁”——老师,仁道我算是看到了,如何在看到之后还能做到呢?(《卫灵公第十五》)再如夫子的“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其也是因为子贡问孔子为什么别人不知道您的用心,亦或者被人误解了该怎么办(《宪问第十四》)。再如“过犹不及”的世间至理,依然是子贡问出来的(《先进第十一》)。太多太多了。
——若按当代的学术规范,则《论语》等传世经典的“第一作者”无疑是孔子,而“第二作者”就该颁给他子贡。
问题先行,假设先行,当代哪个博士生不要这样做论文?首先好问题,然后好回答;待深刻挖掘某一好回答之后,更新更好的问题又告产生……循环不止。古今哪场哲学革命或科技革命不是这样来的?近现代的托马斯·库恩或卡尔·波普尔只是把这些智识成长的理路梳理得更为清晰;我们早已有孔子和子贡。
但,说了这么多,子贡就没有问得太“莽”以至于堪堪搞砸了的情况吗?有的,这就彰显出孔子无愧于“古今第一教师”的伟大了。此如子贡直勾勾、邦邦硬地问孔子:“您就给我一句准话,就一句!这辈子照着做肯定没问题。”——这就像“你给我一句话说清量子力学”、“30秒让我高考满分”,甚至更难,更不切实际。正常的老师早就摔门而去了:“这……这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无可厚非,谁教学生太不正常了呢?
——但我们的孔老师不仅答了,抑且答的笃定而清白:“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第十五》)
事实上,孔子的这一回答绝非临时起意,其中的忠恕之道,他早已对曾子讲过(《里仁第四》);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早已对冉雍讲过(《颜渊第十二》)。要之,这是孔子最核心的“主义”之一,子贡不可能对这样的答案毫无预设。之所以仍然要问,其实是他又在做极端假设,又在试图逼出某一最切近现实的“真回答”。孔子岂能不知?
——这才不仅没有因为那股莽劲而摔他一脸门,反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忠以律己,恕以待人,这就是你要的真回答。
是的,这已是人生最最底层的公理——此下,再挖无可挖。《论语》没有记载子贡的反应,想来,那该是一种确认了答案之后释然、满足的表情,而非醍醐灌顶的愕然、“原来如此啊”……姑妄揣测,这也大概率是子贡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莽撞造次——极端假设法不仅能探索新答案,也能确认旧答案。终究还是他的老师最了解他,让他得到了满足;我们也跟着确认了一遍“原来这真的是人生底层的公理”,跟着检查了一遍“原来大道真的是至简”……子贡仿佛是代表古今所有人出现在孔子的身边——“古今第一脑替”、“第一嘴替”,诚如斯人。
——概而言之,其一,孔子的班级有这么个“影子第一”;其二,好问题的力量是真的无穷;其三,求知是真的不死不休。
写于黑龙江旅行途中
2024年7月9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康有为《论语注》,程树德《论语集释》,钱穆《论语新解》,李泽厚《论语今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