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与全才并称的苏轼,在北宋主盟文坛、独领风骚,不仅因其在文学创作层面的突出成就,还与他对文学理论的贡献密不可分。苏轼在文艺理论方面的创新,不仅体现在“以诗为词”的词学创作论和“诗画一体”的诗境艺术论上,他对诗歌“快”境的标举和追求也不容忽视。
今天就让我们通过本文,一同走进苏轼的“快”境世界,品味苏轼诗中“快”境的独特美感。
幽默:苏轼融入痛快之境的艺术特色快诗一派中,李白、白居易、刘禹锡皆因心有积郁,倾泻而出,营造出酣畅淋漓的痛快之境,但他们的表达方式和艺术效果却有所不同。
李白常狂嘶怒吼,将内心激愤喷涌而出,给人时喜时悲的大起大落之快感。
在得意时,他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斗志昂扬,又直唱“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踌躇满志;遭受排挤后,他满腔悲愤,“大道如青天,唯独不得出”,充满控诉,于是,面对美酒佳肴,他“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两者相比,前者狂放畅爽,后者愤愤不平,一喜一悲,一起一落,对比悬殊,给人直飞青天又跌落尘下的疾速变换之感。
相比之下,白、刘、苏三人更倾向借讽刺诗来书写痛快之情,三者之区别主要在运用的方式。白居易多直接讽刺,刘禹锡、苏轼则是间接讥讽,且苏轼又以幽默诙谐之诗风,有别于白、刘二人。
在讽喻诗的创作上,白居易的态度是明确且认真的,其曰“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强调诗歌的讥刺作用,并希望通过“惟歌生民病”和“但伤民病痛”,以达到“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的效果。
因此他“因直歌其事”,采用直接讽刺的手法进行创作,尤以《新乐府》为代表,他将每首诗的讥刺对象都径直指出,如《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卖炭翁》“苦宫市也”等,并用浅直露骨之语,通过叙事手法,直接揭露社会黑暗和民间疾苦,最后还专门把此类诗歌整归为“讽谕”类。
与之相异,刘、苏二人虽讥刺却不敢直言,而是借助咏史、寓言等方式,含而不露,委婉间接地传达讽刺之意。
梦得之讽刺诗主要分两种:一为咏史诗,如《阿娇怨》《华清词》《金陵五题》《咏史二首》等,借歌咏历史人物、事件和遗迹,以讽刺现实;另一种是寓言体,代表诗作如《聚蚊谣》《飞鸢操》《秋萤引》等,将讽刺对象喻为令人厌恶之臭虫,尖酸刻利。
苏诗亦是如此,《王莽》《董卓》《白帝庙》《和刘道原咏史》等借史讥讽,《五禽言五首》则借禽鸟之口以抒其愤,诗如“千顷荷花聚暗蚊”“下视蚊雷隐污渠”“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等,亦同刘诗一样,将趋炎附势者比作蚊虫,讥诮嘲讽。
因此,与白氏浅直之语相比,刘、苏二人的言语就稍显含蓄。另,与白、刘相比,苏轼还善用反语和自嘲手法,为讽刺诗增添幽默之气。以《初到黄州》为例,此诗写其刚被贬至黄州之境况,前两句“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便开始自嘲,诗人少年得意,哪知落得如此景况,于是自笑老来荒唐,自带诙谐幽默。
最后一句“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乃正话反说,既是苦中作乐的自我解嘲,也是对朝廷当权者的嘲笑,在讽刺中自带幽默之趣。
贬到岭南时,他“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将满腹苦水写成赞歌,比起韩愈当年“好收吾骨瘴江边”的绝望,更显幽默通达。
于海南贬所期间,他自嘲衰老,“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前两句充满凄寒之感,第三句忽然一转,亦风趣十足。自海南归来之际,他有感而发,“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将艰苦的贬谪经历反说成游历山川,还庆幸自己作了一次免费旅游,让人忍俊不禁。
同时,此诗还把对政敌的调侃讽刺暗含其中,比起刘禹锡归来时“尽是刘郎去后栽”“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尖锐,愈显诙谐之趣。此类风格在苏诗中亦常见到,如《夜泊牛口》《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洗儿戏作》《闻子由瘦》等皆是如此。
由此可看出,东坡之讽刺诗不但畅爽泼辣,还幽默风趣,将“痛快”和“快乐”合二为一,丰富了快境的内涵。
健快:苏轼书写疾速景象的别样风格李白、刘禹锡、苏轼等人在快景的描绘上都颇为用心,精彩绝伦,然在风格上,三者却有不同。
太白偏于雄快,梦得较为轻快,子瞻则属健快,并主要表现在意象和场景的择取上。
就意象而言,李白喜用鲲、鹏、鲸等大型夸张意象,展现雄快之感。
太白秀口一出就是辽阔壮丽之景,或曰,“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巨灵”乃黄河之神,此句借其巨大无比而翻江倒海之力,写出黄河之水不可阻挡的奔涌之势;或云,“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海神”即海上之神,用其回旋天地之势,挥洒出一幅狂风卷巨浪的雄壮之景;又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以垂天蔽日之大鹏的惊天神力,道出诗人冲天而上、遨游九州的雄奇快感,令人激情澎湃、惊心动魄,迸发雄快之感。
刘禹锡则爱以流水为喻,形成轻快之风格。
刘诗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洛水桥边春日斜,碧流轻浅见琼砂”等,无不给人流利轻快之感,其中原因,除融入民歌成分外,还与其意象选取相关。“江水”“江上”“春江”“洛水”“碧流轻浅”等,皆与水关联,水乃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其延绵不尽之状,蜿蜒流动之形,使其独具灵动之美,在平地流淌,是潺潺的浅吟低唱;从高处跌落,则是奔腾不息的气势。
而从刘诗所用的水意象看,“江水平”“大堤平”“碧流轻浅”等,都表明所述之水,乃经平坦之地而悠悠向前之流水,自然轻盈,并与青青杨柳、欢快歌声、皎皎明月、和暖春日相融相洽,勾勒出一幅轻快明丽之景。
苏轼则喜欢写兔、鹰、马等矫健敏捷之动物,呈健快之势。苏轼常将平时所见之物比作脱兔(“惊鸿脱兔争先后”)、掠鹰(“飞蚊猛捷如花鹰”)、飞狐(“飞狐上党天下脊”)等动物,它们往往身形矫小,却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极快的动作,敏捷迅速,给人以健快之感。
此外,这些动物还常并列出现,如“有如兔走鹰隼落”“趁兔苍鹰掠地飞”“草中狐兔不须惊”等,极尽矫捷之快感。
其中使用最多的乃奔马意象,如把群山比作奔马———“船上看山如走马”“江边阵马走千峰”“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用奔马之疾喻群山移动之快,以写出船行之速;或将时间流走比作白驹过隙———“开眼三千秋,速如驹过隙”,以突出时光的飞逝;甚至把自然现象动态化,将春风比作拴住的野马,道出“春风如系马,未动意先骋”,充满了驰骋平川的奔腾意念,以此写出春来之速。
就场景看,李白热衷选取大场面,并尽情使用放大的夸张和想象。
太白喜欢描写奔腾的江河、苍茫的云海、巍峨的群山,并常通过大数量词如“千里”“万里”“九天”等来极度夸张,诗如“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等,写得风起云涌、浩浩荡荡,令人叹为观止。
此类诗句在李诗中俯拾皆是,如“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飞流直下三千尺”“扶摇直上九万里”等,都是用大数量词来无限地拓展高度和宽度,以达到极度的夸张效果,营造一种飞跃纵横、跌宕生姿的快感。
刘禹锡选取的场景则较为适中,有时还着意通过对称以显平衡,从而营造出平缓明快的画面感。
刘诗多将画面铺展在水平环境,如平平江上(“江水平”)、清清蜀江(“蜀江清”)、平坦大堤(“大堤平”)等,这种场面较为平缓,没有大的地理方位悬殊,不像李诗那样大起大落。
而当物体位置偏于一侧时,刘禹锡会马上寻找对立方位以求平衡,如“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桥东桥西好杨柳”“江南江北望烟波”“东边日出西边雨”等,通过“城头”与“山下”、“桥东”与“桥西”、“江南”与“江北”、“东边”与“西边”的方位对称,形成布局场景上的平衡。
如此平坦之境,水流于此,便易生出轻快流畅之感。
苏轼则不然,他更倾向于把场景缩小,使动作在狭小空间内完成,从而凸显物体的矫健快捷,给人健快之感。
苏轼常通过压缩物体的空间,以提高其运动速度,如“海上涛头一线来”,汹涌的波涛凝成一条白线直飞过来,短促极速;再如“乱石一线争磋磨”,河水在乱石的挤压下,仅剩一线空间,但轻舟却要从中穿流而过,给人千钧一发的紧张快感。
“江风海雨入牙颊”则把江风、海雨等浩大奔涌景象,收缩在牙床的紧小空间中;“绝涧阵云崩”则是把物体推到了绝境,在绝崖这一线空间上演江水直泻、阵云崩响之景;“飞楼涌殿压山谷”,一个“压”字,将楼宇和山谷的空间压缩得无比细小,甚至接近缝合,如此紧张局促之空间,再结合“入”“崩”“飞”“涌”等激烈动词,更能凸显矫健快感。
由此观之,苏轼不但积极构建快境,还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从创作规模、艺术特色、诗歌风格等层面对诗中快境予以发展和丰富,从而在快诗史上独树一帜,而此种独特诗境之形成,是与其性情和经历密不可分的。
一方面,苏轼天性乐观,即使一贬再贬,却始终“野性犹同纵壑鱼”,身心自得,快乐自在。这种内在的乐观心态,由内而外转化为欢喜之情绪,因而寄情于物,形成欢快之境。
也正是此始终如一的豁达心境,使他有别于李白、杜甫、孟郊等人偶一有之的欢喜心情,贯穿终生都保持了大量的快诗书写。
另一方面,苏轼襟怀洒落、心直口快,遇不平事则“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又身处复杂政治氛围,常遭小人嫉恨与陷害。于是,性格的直爽和环境的险恶,便让他常借诗以嘲讽讥笑奸险小人,所谓“冲口出常言”,从而催生痛快之感。
此种乐观且直爽之性格,辅以敏捷才思、渊博知识,便使其一挥而就,快速成诗,实现了从心理快感到审美快感的升华。
结语综上所述,快境作为诗歌的审美范式之一,前人虽有此风格的呈现,但并未明确而系统地进行理论的提倡,即使有快诗之作,数量也难及苏轼。而东坡终其一生,都将自身生命体验与诗歌理论和创作相结合,并完成了心理、精神和审美上的快感体验与快境实践,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快境的理论和内涵,同时成为后世诗人如杭世骏、郑板桥、翁方纲等人的师法对象,形成独具风格的快诗一派。虽然其快境也存在一定的弊端,如常被纪昀认为“语多率易”,又被赵翼指出其“口快笔锐,略少含蓄,出语即涉谤讪”等,但他积极构建一种新的审美范式的努力依旧值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