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益民 （本文成于1965年10月）

"七七"事变爆发后，故乡沦陷，笔者辗转到河南省西南边淅川县的一个由汴迁来的流亡中等学校教书。时妻子苗氏陷在北平，有家难归，生活困难。而中外银行受时局影响，不能汇兑。余乃设法托当地天主教士以私人关系往平通融经济，俾维持生活。一九三九年暑假，应西满中学之邀，作南阳靳岗之游，在吴校长（字丽泉，河南浚县人，武昌高等师范毕业）指导下，参观了靳岗各西式建筑和教会所办的慈善事业后，被坚留在此任课。当时，余因原服务学校是省立后期师范，西满是天主教会私立的初中，愿荐贤自代。吴不允，并谓如在此教课，不仅可按时往平通融小项经济，还可借教会之力使苗南下。秋季开学，原服务学校王校长来邀仍回原校服务，余以实情见告，并谓"后会有期"，王未达目的而返。次年春季，在教会帮助下，苗离平到达宛城。是年（一九四○年）冬，日寇南侵，宛城危在旦夕。适省立开封师范教师缺人，来函相邀，遂携眷西上。本篇所述，即一九三九﹣-一九四○年间在西满中学之见闻。

西满中学的校址和校名

靳家岗简称靳岗，在南阳县治西十二里，是南阳天主教区的主教所在地，是清末南阳府十三县天主堂的中心。教会办的西满中学，就在靳岗寨内。

西满中学和西满小学，是为纪念意大利国籍的主教安西满(Siman）而取的名。靳岗主教前后不只一人，而教会独纪念安西满，这是因为他是靳岗西式寨围的创修人，是靳岗寨内大经堂、司铎①洋楼、意大利式坟园等的建筑人，又是天主堂医院、孤儿院（育婴堂）、修道学校等所谓慈善事业的创办人。他在靳岗寨围落成后，又从国外运来若干枪支。他为解决岗上缺水问题，不畏艰巨，从事开凿，终于使深井中涌出清泉。

他还在靳岗附近购买良田数十顷，积粮盈仓，又在汉口法租界内大建洋楼，租给富商大贾，这又为南阳天主教的发展奠定了经济基础。他又是清季皇帝钦赐的二品官，这一点也为前后来靳岗的其他主教所不及。

西满中学的校董会

天主教会规定，各县神甫所在地，应办一个教会小学，培养教徒们的学龄儿童，主教所在地，应办一个教会中学，培养教会小学毕业的学生。北伐军势力达到河南省以后，河南教育厅长凌冰（字纪东，河南固始县人，留法）提倡"厉行党化教育"，而对于外人在豫省办的教会学校，则加以种种限制：私立中学的最高权力机构是校董会，凌冰规定，教会中学里的校董人数，华籍校董必须多于外籍校董；中学校长是学校行政领导人，他规定教会中学的校长，必须是华人；外人在华办学的目的在传教，他规定教会中学不得讲授《圣经》。办学的经费，由教会自理。

西满中学的校董会由七人组成。梅主教，毕当家神甫（华名德昭，后升靳岗副主教），杜神甫（年岁较轻，哲学博士），以上三人皆意大利国籍；南阳社旗镇的商务会长（他的姓名现已忘记，只知他是当时天主教中最忠实干练的一个著名教友），河大教授杜秀生（名俊，汲县人），南阳专员及南阳县长（这两个地方官员是教会规定的当然校董）。从校董们的国籍看，意籍校董的人数少于华籍校董，从宗教势力上看，则教会中的校董人数多于教外校董人。会会期间，常务会是最高权力机关，当时梅、毕、杜三人被推为常务委员，梅主教为常委会主席。

西满中学的吴丽泉校长虽是中国人，但不是天主教教友。教会当局于校长之上另设监督一人，委毕当家神甫担任，掌握学校实权。

学校依照政府新的规定，不讲授《圣经》而讲授"道理"。所谓"道理"，不是一般的道理，而是《圣经》中的道理。"道理"一科，由毕监督讲授。

从以上所述的情况来看，教会对教育厅限制教会学校的各项规定，都能想出相当的对策来对抗，以实现其为传教而办学的目的。

西满中学的监督

西满中学的监督，都是意大利人。第一任监督，是靳岗本堂当家神甫毕德昭。后来毕升开封河南省主教，遗缺由靳岗修道院院长杨神甫兼任。

毕神甫被任为西满学校监督，与他捐资兴学是分不开的。意大利的风俗，父母的遗产，其子女纵然出家当神甫（旧日译作西僧，俗称"洋和尚"）或当女"修道"（一称修女，旧日译作西尼，俗称"洋尼姑")，也有继承权。但天主教教规却规定，神甫、修女不能再蓄私财。因此，毕神甫便把他个人分得的一份遗产，捐给西满学校，修建了一所洋楼，分上下两层，下层作各班教室及办公室用，上层作学生寝室。

"监督"这个名词，在我国教育界出现颇早。前清末叶，废科举，兴学堂，河南开封也办有一处高等学堂（等于民国初年的大学预科），操该校用人、行政等实权的唯一主管人，初称监督，监督之外无校长。民国成立，学堂改称学校，堂长改称校长。校长上边直属的行政长官，兼学校监督之名。虽说学生滋事闹起学潮时，监督也用政治力量对学潮镇压，学生毕业时，他也莅校训说，但是各校用人行政之权，操于校长，监督决不越俎代庖。

西满中学的外国监督，则与上述的监督不同。监督之外，虽设有校长一职，而监督掌握学校的各种实权。

学校的用人之权，掌握在监督手里。监督任用教师，尽先选用他们的"教友"，在"教友"中若找不到适当的人选，才向教外慎重物色。监督用"教友"教课，是以"神父"的地位支配"神子"，只下口头命令，不下聘书。若请教外人士，例需下聘请书，他发的聘书，用监督个人的名义，不用校长"附署"。

监督也掌握着学校的财权。当时政府规定的中等学校编制，校长之下得设事务员与会计员各一人，商承校长意旨，办理有关的事务。西满中学的会计员，最初是毕监督兼任的，学校经费的收入与开支，向不公开。事务员由一位姓曹的"教友"担任，他是商承监督的意旨办事的。后来毕高升，曹离职，会计与事务员由意国人易化东司铎一人兼任。对校内经费，照例不公开，校长不愿过问。

监督还掌握着学生的"精神教育"。"精神教育"课所用的教材，没有现成的课本，是由讲授者选材于《古圣》(《旧约》)编成讲义，发给学生的。最初是毕监督但任讲授。毕去后，由意国杨司铎继任监督，杨系修道院院长兼西满中学理化科教师，无暇兼顾，乃令一位曾受过传道训练的靳姓"教友"担任。测验这一科的学习成绩，不全凭学生卷面成绩，最重要的是看思想行动，作为升降进退的评定标准。

西满中学的教师

西满中学教师的出身，可以大概分为"教友"与非"教友"两类。论其资历，有高等院校毕业者，如吴丽泉、谢子才等，有师范学校毕业者，如王笑山、杨文举等，师范肄业者，如胡青山、唐克庆等，此外，还有中学毕业的，如石葆真，中学不毕业者，如训育主任靳一雷。

西满教师薪金发放的具体数字，因外国人掌握经费，又向不公开，连校长也不尽知道。大体上是非教友出身的教师，因资历、学识较优，待遇较高，教友出身的，因资历、学识较差，待遇较低。教会当局更认为教友授课是为神服务，造福来生，薪金多寡，不应斤斤计较。

监督对于从外界聘来的教师，表面尊重，心中却视为"异己",对品学兼优者，也多方想法，诱其"受洗"，以便长期利用，但不易达到目的。

那时外界人到此教书是有原因的，国难当头，把教会学校作为防空洞。再则，教师每月薪金准时发给，毫不拖欠，如因时局影响，学校暂时停办，便多发两三个月薪金，俾供逃难费用。但在此教书，很多教师感到有些"别扭"。比如语文教师选授教材，不但范缜的《神灭论》、王充的《订鬼篇》，绝对不能讲，连近人作的《打破思想界的四种迷信》（这篇文章的主题思想，不是反对基督教），也不能对学生讲授，否则会受到批评。又如历史或动物教师，讲到"人类的由来"、"生物的由来"，如果主张"神造说"，则违背科学真理，如果照"进化说"讲，"人是从猿猴进化来的"，监督闻之，认为这位教师是个"无神派"，就会马上请他"卷行李"。

西满中学的学生

西满中学的学生从来源上可分为三类：1．天主教徒们的子弟，这是西满中学的"正牌"，天主教办教会中学的目的就是为培养他们。2．非天主教徒子弟。他们多是靳岗附近的贫寒子弟，因往返近便，又不出学费，减轻家庭负担，所以到此求学。也有富家子弟在困难期间经亲友寄托在这里，假上学之名以避难的。3．还有一小部分特别生，他们身着黑色长袍，戴黑色平顶多角帽，一望便知他们是来自修道学校的选修生，他们只选修语文、数学、史、地，不学习技能科，也不选修英文，因为他们在修道学校学习拉丁文。这一类学生的特点，是恪守校规，不活泼。

西满中学不收学费；对寄宿生也不收宿费。对外县司铎保送来的"教友"子弟，如考试及格，而家贫不能自给的，还酌情供给膳食。教友子弟可深造者，教会还培养他们升学，以便为教会服务。

西满中学的学生，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每日早晨必须去"望弥撤"。这一举动是带有强迫性的。后因教会费尽气力才聘到的某校长（非教友），在未接任校长以前，对此提出抗议说："信教自由载在'约法'，你们教友的子弟'望弥撤''或办神工',学校不加禁止，非教友子弟不愿去'望弥撤'，你们不能强迫。"教会勉强接受。从此，西满中学的教外学生，每日清晨得以安心上早自习。

教外学生在西满上学，都很注意"慎言"，这和他们接受过去的教训有关。有一年的"圣诞节"前夕，学生们漫谈到耶稣诞生的故事，一位教徒子弟说，他是"天生子"，某教外学生说他是"私生子"，双方相持不下，最后，教外学生让步说："我不给你们这些徒子（教徒之子）徒孙们瞎抬杠了。"教徒子弟大怒，群趋监督处控诉。校长因此受到监督申斥，说"私生子"的某生，也受到处分。

西满中学"教友"和"非教友"的关系

进靳岗天主堂的大门，首先望见坐西向 东的"大经堂"。"大经堂"以南，为学校区，是西满中学及教师家属院所在地。"大经堂"以北，为教会区，是二宫厅、司铎院（接待贵宾的"大宫厅"在此楼下）、修女院及婴孩院（孤儿院）等所在地。学校与教会同在一个宗教首长的领导下，但"教友"教师和非"教友"教师有矛盾，教会中的"买办"，与学校中的非教友教师（包括职教员）也有矛盾。

抗战初期，余继襄任西满教务主任，他教数学，颇受学生欢迎，校长吴丽泉想使他在此久干下去，介绍他的爱人（开女师肄业）到西满小学教书。她因来自都市，着时髦服装（长旗袍、短裤衩、高腿洋袜）去上课，任西满小学教师的女修道们多以怪眼相见。具排斥非教徒思想者，便乘机到监督面前反映，说她"上课不穿裤子"，不到一周，她就不再到该小学上课了。

吴丽泉校长因为负责"过分"，致教会中的"买办"恨之如仇，但主教和监督对他特别信任，别人无可如何，后来别人抓到他的小辫子，说他是"赤色分子"，南阳赵县长把吴逮捕，经过堂讯以后，械系之，解往叶县汤恩伯司令部发落。

吴离职后，继任各校长闭门办学，不愿而且也不屑过问天主堂的有关事务，但是于天主堂有密切关系的排斥非教徒分子，仍然对西满中学非"教友"出身职员另眼相看。

一九四五年夏季，日本投降前，美国第十三航空队的飞机轰炸南阳靳岗，以西满中学讲楼为目标，飞机先低飞扫射，次投许多炸弹。西满师生及由城乡逃来的难民被炸死炸伤数十人，校长办公室及其眷属住室的屋后均投有炸弹。飞机去后，天主堂的医生、修士、女修道之有医疗技术者，全体出动（部分司铎也参加了）救死疗伤，一直忙到深夜。

日本投降后，刘峙入豫，过南阳时，往游靳岗，梅主教设西餐盛宴款待。餐后有人问刘："第十三航空队为什么不轰炸日本鬼子，偏要炸西满讲楼？"刘说："据靳岗寨内发的情报，有五百日本兵驻在那所楼上。"实际上，确有日军一营，驻扎在靳岗寨外的坡桥村，不是驻在寨内的西满讲楼。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

（本文作者郭益民，河南延津县人。一八九七年生。北京国立大学毕业，一生任教。一九七五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