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写完对“曲则全”的解读文字,总感觉若有所失,因为我依然沿袭着曾经的思路,不忍放弃对“曲”的认知,认定了“曲”即是“顺从随和之意”,认为这句话强调的是柔和与包容。
昨天及其之前的认知,是从“道法自然”和“能辅万物之自然”这个角度来解读的“曲”的。然而大道的属性并非只有“法”和“辅”的特征,老子在不同的章节,还揭示了她的“生”之德,“为一”之德,“居下”“不争”之德等等。
因此,调整理解角度,从“洼”与“盈”,“弊”与“新”等反义概念中,有了全新的认知:理解“曲”与“全”,必须从反方向下手。于是推翻旧说,寻求突破。
“曲”不是委屈,也不是委曲,而是“不全”,“曲全”即是“以不全而致全”
老子在“曲则全”一章中,将“曲”与“全”,“枉”与“正”,“洼”与“盈”,“弊”与“新”,“多”与“少”等等并举,这说明“曲”与“全”是一对反义并列。
既然是反义,“曲”就不能理解为顺从、顺遂,而只能从“全”的反方向,即“不全”来理解,而“曲”字除了他的本“弯曲”“柔顺”之外,确实有“局部、不全、一部分、一曲”的义项。
比如《庄子·天下》有“一曲之士”之说,即看问题有偏见、不全面的人;庄子又评价老子说:“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世人都在追求福禄,我却独自缺失而不全,由此,乃可避免过失。因为“全”意味着走向残缺破败。
《淮南子》有“察一曲者,不可与言化”之说,看问题不全面的人,不足以和他讨论道化万物。
元朝吴澄注解“曲”字:“一”之类也。《老子》《庄子》《易》《礼》《中庸》所言“曲”字皆以偏而不全为曲,曲者,不全也。曲,一也,始也。故云执一。
为何从“曲则全”能得出“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的结论?
本章有两个小结,其中一个是从“曲则全”得出“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的结论,这说明“曲则全”与“一”有关。
原文:
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
不自是故彰;不自见也,故明;不自伐故有功,弗矜故能长。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全者,几语哉,诚全归之。
第一个“故”字:老子从“曲则全”等,得出“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这个结论
下面,我们通过对比分析原文与注文,来加深对老子思想的理解,我们随机选取一篇当代有影响力的陈教授译文,来看当代人在理解老子思想方面存在的问题。通过对比分析,矫枉过正。
陈先生的译文(本文重在分析“曲则全”,译文的其他部分从略)
委曲反能保全,屈就反能伸展,低洼反能充盈,破旧反能生新,少取反能多得,贪多反而迷惑。
所以有道的人坚守这一原则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不自我表扬,反能显明;不自以为是,反能彰显;不自己夸耀,反能见功;不自我矜持,反能长久。
正因为不跟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和他争。古人所说的“委曲可以保全”等话,怎么会是空话呢!它实实在在能够达到的。
通过对陈教授“译文”的分析,我们可以获得一些新的领悟
1、“曲则全”,就是“委屈反能保全”吗?如果以世俗修身文化的角度来看,陈先生的理解没毛病。然而老子思想不是世俗修身文化(陈先生是知道的),老子不会主张自甘委屈,苟且偷生,那样的生活状态是反“自然”的,怎么可以因为保全自己而“委曲求全”呢?
你别说生命比尊严重要,有尊严的生命才重要,因为在老子思想里,“自然”才是最高价值。因此,陈先生的“委屈反能保全”容易令人产误解,以为蒙受委屈,只是为了保全生命。这种以丧失“自然”换取的“保全”,违反“道法自然”原则,而是苟且、苟活,是庸俗处世哲学。
2、“抱一”就是“有道的人坚守这一原则”,这一原则指的是什么?
陈先生对“枉则直……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的译文是:“屈就反能伸展……所以有道的人坚守这一原则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
首先,“屈就”是请人担任“某职”时的客套话。所以“屈就”一词出现在这里就显得不伦不类。其次,高水平的人担任低级职务,本就内心不平,怎么会“舒展”呢?那不合乎常理,你可别说这个人境界高,那是扯——老子不做文字游戏。
帛书是“枉则正”,枉,邪而不正之谓,圣人为道,宁守“枉”而不“正”,与“知其荣、守其辱”相对应。即使是传本《道德经》,也应该是“枉己而得直”之意。
陈先生所谓“有道的人坚守这一原则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不知所云。似乎,“这一原则”是指这句话之前的“曲则全,枉则正”等。但是“圣人执一”被他绕过去了,他不解释“执一”,而以“这一原则”替代之,搪塞之,我以为这是心存侥幸的蒙混过关,有对自己、对读者不负责任之嫌。
那么,“曲则全”等等,是如何得出“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的?
这个“一”是相对于“万”物而言的,她是独立的,单一的,数之始而物之极也,“道”衍化出“一”,然后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十,十而百、千、万,“万”由“一”递增累加而来,这个“一”是数字中的最小数,也是最大数。
“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是说圣人以曲为全不欲全,以枉为正不欲正,以洼为盈不欲盈,以敝为新不欲新,以少为得不欲得,以多为惑不欲多。因为只有守住“曲枉洼敝少”,才能“全正盈新多”。
世人热衷于“全正盈新多”,圣人则“欲不欲”,宁要“曲枉洼敝少”,所以,老子说:“是以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帛本是“执一以为天下牧”,无论什么版本,强调的都是“一”的至关重要性:“我”抱守这个最少的“一”,天下人则可“全正盈新多”。
这一思想贯穿《道德经》全篇,大道是“弗为而成”的,正因为它“无为”,才成就了天下人的“无不为”,因为它的“若缺、若冲,如诎,如拙”,才成就了天下人的“大成、大盈、大直、大巧”。
这也是为什么老子说“我无为也,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的原因。
本章大意:
我若缺而成全天下人,我受垢守辱而天下人自然归于清正,我身处低位百姓才能得以丰足,我不成而百姓才能大成。少则有得,不知足、止则迷惑,所以圣人“执大象”——奉行无为这“一”件事,而天下人归往,乐推为天下王。
他不自我肯定,所以明察天下;不自以为是,所以彰显民心;不自我夸耀而功绩不会失去;不骄横自大,所以堪当官长。只因不与天下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可以和他争。古人所说的“若缺”可以“成全”,怎么能是空话呢?若能曲而全之,则天下归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