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归处是敦煌》作者:樊锦诗
上一节我们讲述了樊锦诗与丈夫彭金章相濡以沫、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的爱情故事。如果说彭金章是樊锦诗成长路上的伙伴,那常书鸿、段文杰等敦煌前辈,就是樊锦诗人生路的榜样和导师。这一节,就让我来看看莫高窟那一代又一代的守护人。
在敦煌研究院的一面墙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历史是脆弱的,因为她被写在了纸上,画在了墙上;历史又是坚强的,因为总有一批人愿意守护历史的真实,希望她永不磨灭。” 这句话说的就是七十多年来那些打不走的莫高窟人。
这群人是樊锦诗的前辈,是樊锦诗的导师,更是樊锦诗的精神榜样。他们一代又一代,忍受着家庭的分离、物质的艰苦、精神的压力,深居敦煌,为敦煌的事业穷尽一生。
“敦煌守护神”常书鸿
敦煌莫高窟价值极其珍贵,可由于地处偏远,生活艰苦,很难吸引人、留住人。即便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生活有了较大改善,很多人还是不愿意在莫高窟就业。可是在20世纪40年代,留法归来的常书鸿先生,却毅然选择留在了这里。
常书鸿被誉为“敦煌守护神”。他原本是个艺术家,在油画艺术上有着很深的造诣。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法国看到《敦煌石窟图录》,在感叹敦煌文化魅力的同时,也为敦煌遭受的磨难感到惋惜。他毅然选择回国,参与到敦煌艺术的研究与保护之中。当年,常书鸿面对的莫高窟已经五百年无人管理,几乎是一片废墟,可他毫不畏惧,不仅没有走,反而把家在重庆的妻子、儿女全都接来了莫高窟,全家在此落户。
当时,国民政府创办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担任第一任所长。至此,五百年无人管理的莫高窟,终于有了自己的娘家。肆意破坏和偷盗莫高窟的历史也就此终结。为了敦煌石窟的保护和研究工作,一批志士仁人、青年学子追随者常书鸿的脚步,奔赴敦煌。他们远离城市,在大漠戈壁驻守扎根,成了第一代莫高窟人。
那时的敦煌,荒芜凋敝、飞沙扬砾,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便利的交通工具,可他们毫不畏惧,带着对敦煌文化艺术的无限热爱,扎根大漠,在筚路蓝缕之中,创下了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和弘扬的基业。
他们清除了数百年来堆积在三百多个洞窟内的积沙,拆除了洞窟中俄国人搭建的土炕土灶,对石窟做了力所能及的初步整修,还募款为部分重点洞窟装了窟门,修建了长达1007米的土围墙,有效地阻挡了人为破坏和偷盗,使得莫高窟得到了初步保护。在研究条件极其简陋的情况下,常书鸿带着大家,一边抓保护、一边搞研究,为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各项工作开辟了道路。
常书鸿主持工作的时候,是研究所生活最艰苦的时候。除了保护石窟,他还要临摹壁画、种菜种树养鸭,以此提高所里的生活水平。
平常,他们一家住在土坯房里,屋里基本没有像样的家具,床都是土制的,书架也是用土砌起来的。唯一特别的,是客厅里常书鸿亲手制作的三角脸盆架和铁皮浴盆。因为敦煌当年的条件太过贫困,实在无法和他之前在法国巴黎的生活相比。为了让妻女不至于太沮丧,做父亲的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尽最大努力安顿好她们。
可莫高窟人的命运总是相似的,只要你选择了莫高窟,就不得不承受骨肉分离之苦。最终,常书鸿的妻子不辞而别,他在大漠里骑马狂奔,也没能追回妻子,只能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莫高窟生活。
对此,他从未后悔,常书鸿曾说:“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转生’。不过,如果真的再一次托生为人,我将还是‘常书鸿’。我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做完的工作。”
为了保护莫高窟这座人类绝无仅有的文化遗产,无数人像常书鸿一样的莫高窟人,甘愿献出了自己的一生。
安贫乐道的段文杰
20世纪80年代,段文杰先生接替常书鸿,成为敦煌文物研究所的第二任所长。
段文杰早年便来到敦煌,一直追随着常书鸿先生。接过主持工作后,他紧抓“敦煌学”研究工作,调动老中青三代研究人员积极投身科研,出产了一大批学术成果,还创办了《敦煌研究》期刊,对敦煌艺术和敦煌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改变了先前“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的尴尬局面。
除此之外,作为画家的他还十分重视壁画的临摹。在段文杰的组织和领导下,研究所的画家们刻苦学习、研究、探索,使壁画临摹从形似到神似,从小幅到大幅,保存了一大批珍贵的画作。
当时虽然已经改革开放,但莫高窟艰苦单调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可即便如此仍然有不少风华正茂的青年学子,从祖国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来到大漠深处。不管是煤油灯下埋首勤学,还是脚踩“蜈蚣梯”考察洞窟,研究人员都乐此不疲,乐在其中,使得敦煌学终于在各个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而段文杰先生更是不平凡,他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身心都遭受着巨大的压力。那时,他不仅白天要进洞临摹工作,晚上还要被罚搬运石头,日常还得清扫厕所。赶上冬天厕所结冰,就必须用铁锹甚至钢钎进行清理。这样的体力劳动,持续了几年之久。面对极不公正的境遇,段文杰始终没有倒下,他仍然坚持自己热爱的临摹,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进了洞,就会全然忘记了烦恼,内心一片平静。”
“文革”时期,段先生再次受到冲击。但他心胸宽广,安贫乐道,即使下放农村养猪,也把猪养得又肥又壮,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养猪专家。最难得的是,即使身在陋室,他依然坚持思考和研究艺术与美学,等又回到研究所时,他的文章一篇又一篇地发表,那些成果都是他在最困难的时期做出来的。
段文杰先生是敦煌事业的开启者之一,更极大推动了敦煌学的发展,使敦煌这个边缘地区的小城,成为了世界瞩目的艺术圣地。而段文杰先生也以他的一生,诠释了“坚守大漠、勇于担当、敢于奉献、开拓进取”的“莫高精神”。
“敦煌的女儿”樊锦诗
1998年,六十岁的樊锦诗从段文杰手中接过院长的重担。带着前辈们的嘱托和期望,樊锦诗成为新一代的莫高窟守护人。而刚上任不久,她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为了发展地方经济,有关部门要将莫高窟与某旅游公司捆绑上市。樊锦诗深知,如果旅游公司为了赚取眼前利益,大搞开发旅游,无节制地开放洞窟,那已经保存了1600多年的莫高窟壁画和彩塑,将会面临灭顶之灾。
她茶饭不思、如坐针毡,拿着《文物保护法》四处奔走,才使得捆绑上市的悲剧没有在莫高窟发生。为了加大对莫高窟文物的保护,她还查阅学习国际和国内关于文化遗产保护管理的新法规、新技术、新经验,推动起草了《甘肃敦煌莫高窟保护管理条例》,这是甘肃省第一部世界文化遗产保护专项法规。
可是旅游企业对莫高窟的渴求并没有结束。之后,敦煌市政府想将莫高窟纳入“大景区”发展,还有人提出莫高窟不应该由敦煌研究院管理,应归到敦煌市管理才合理。
为了避免敦煌莫高窟成为企业逐利的牺牲品,已经年近八十的樊锦诗吃不好、睡不好、体重下降了整整十斤。她给省领导写信,并积极配合国务院考察团的考察,最后由省里定调,保住了敦煌研究院的管理权,也保护了敦煌莫高窟。
除此之外,樊锦诗对莫高窟最大的贡献,是“数字敦煌”的提出。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霜洗礼,敦煌的壁画和彩塑,已是一位满是创伤的老人。它非常脆弱,每一天都在退化、消逝。
莫高窟的“消失”是不可逆转的,人们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地抢救和修复,尽可能延缓它的衰老,延长它的寿命。对此,樊锦诗十分着急,特别是看到现在的敦煌壁画,已经远不如70年前法国人伯希和拍摄的清晰和完整时,她更是心急如焚。她想到用胶片照片和录像来保存壁画,可胶片会变质、录像带会消磁,它们都无法长久地保存。
八十年代末,樊锦诗去北京出差,偶然碰到有人用电脑给她展示图片,当知道图像可以被转化成数字,永久地储存在计算机中时,她顿时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请教他:“壁画可不可以变成数字保存?”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数字敦煌”的想法便在樊锦诗的脑海中诞生,她朦胧地感到,长久保存莫高窟好像有了新的希望。
经过不断琢磨,一个大胆的构想渐渐明晰起来:为敦煌石窟的每一个洞窟及其壁画和彩塑建立数字档案。最后,在甘肃省科委的支持下,敦煌研究院成功开启了“数字敦煌”工程,让文物真正地“活”了起来。
2020年春节期间,敦煌研究院推出“云游敦煌”小程序,通过数字技术,从艺术类型、时代、色彩等多维度呈现敦煌石窟壁画,让人们宅在家中动动指尖就能“云游”敦煌。
至此,樊锦诗提出的“数字敦煌”构想,逐渐开花结果,而古老的敦煌文化又重新焕发了新的生机!
纵观历史,我们可以看到,敦煌莫高窟是不幸的,它遭受外人掠夺、风沙侵蚀,历经岁月洗礼,伤痕累累。但它又是幸运的,因为总有一批不计得失地人,前仆后继,为它倾情守护。七十多年来,这些打不走的莫高窟人,以青春、以生命、以热爱、以人生,坚守大漠,勇于担当,甘于奉献,开拓进取,用生命铸造了这份“莫高精神”。而这份精神也将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成为新的敦煌守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