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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如碑 怀念我逝去的老父亲——张永远

爸爸走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紧握他颤抖的手,怎么也松不开。听着他急促的呼吸,看他痛苦地咬牙掼嘴

爸爸走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紧握他颤抖的手,怎么也松不开。

听着他急促的呼吸,看他痛苦地咬牙掼嘴,我不知所措。

渐渐地,他的呼吸微弱了,脸色变得蜡黄,附耳都听不到他的吸气声,我以为他睡着了。

母亲的呼唤,妹妹的哭喊,我才相信爸爸真的走了!

爸爸肺部纤维化,与病魔斗争了5年,卧床3年,前后住院6次。

3台制氧机,1台呼吸机轮换吸氧,坚强的他还是走了……

01

爸爸出生于苦难,正赶上胡宗南进犯延安。

他从小缺衣少食,长得身材瘦小。

他弟兄5人,4人先后参加工作,偏心的爷爷,唯独留他在身边务农种地,让他饱受疾苦。

他在安塞中学上学时,品学兼优,中途被爷爷撤回来,辍学务农。

他没说一个“不”字,担起了家族的生活重担。

和爷爷叔辈们,一镢一铲打了土窑洞,从阳台渠破旧的老窑搬进了新窑洞,我们兄弟姊妹4人,都在此长大成人。

文化大革命时期,爷爷六十二岁含冤病逝,给爸爸留下一屁股债务,和一个未成年的弟弟。

是我的爸爸,扛起了全部的天。

挣工分,搞副业,把血汗钱一毛一毛,换成银元,几年时间还清了负债。

爸爸裤子脏了,夏天坐河水里冲一下,冬天没有多余的换洗裤子,只能洗了围坐在炕头,等裤子干的差不多,再穿上继续劳动干活。

晚上睡觉没有褥子,只能多年睡在带毛刺的沙毡上,睡觉起来屁股一片红。

大爸常年在外工作,留下8个孩子需要帮忙照看。

二爸也安塞上班,家里的地需要帮忙耕种。

西沟姑父意外身亡,留下姑姑和几个孩子,也一直在操心。

他的弟弟,我的五爸上学结婚,他一手操办。

我从没见他抱怨过,总是默默无闻在干活。

山里,地里,一天不吃不喝,忙乎着。

02

他当了村队长以后,心里装的不只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全队人的饱暖都惦记着。

我记得最清的,是七十年代那段苦日子。

他被队里派去延安姚店搞副业,整整一年没有回家。

家里断了粮。

母亲带着我们,吃玉米饭,吃糠窝窝。

我们啃着,咽着,心里对爸爸有着不满和抱怨。

年底他回来时,带给我们喜欢吃的洋糖,我才知道糖甜的味道是什么。

他给家里打制的几个铁凳子,我们一直坐到长大。

还有一年,为了给家里寻条活路,他从老家杨园出发,徒步走千里去银川贩羊。

他舍不得坐车,赶着几十只羊,一步一步,走回来,到家后,脚起泡了,烂了,多少天后还一瘸一拐。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用青石板砌好的羊圈,精心喂养的羊,全都病死了。

他蹲在死羊边叹息,仰头望着天……

03

父亲的双手,扬鞭扶犁,牛会服服帖帖;

春种、夏锄、秋收,打场、扬谷,背粮,粒粒归仓,样样拿手。

他是个无师自通的匠人。

石活、木活、砖活、土活,样样拿得起。

为了箍新窑,他带着我们兄弟几人,自己打土砖坯子,自己烧窑。

烧制好蓝砖,全家总动员,自己动手砌砖。

在打窑地基时,不小心被掉下来大土疙瘩砸中胸部,留下了气喘的病患。

爸爸亲手箍的那5个砖窑,陪伴我们家大半辈子。

心心念念,一年又一年。

04

八十年代,分田单干后,他信心十足,领着母亲在背台开荒。

我和二哥放学后,也跟着一䦆头一䦆头掏生地。

“掏一个坡坡,吃一个窝窝”。

我那时懂得了种地人的疾苦。

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改变命运。

每当我累和苦的时候,想想那时的日子,便来了信心。

天道酬勤。

家里从此以后不缺粮食,仓窑老鼠也多起来了,我们再也没有饿肚子。

再后来,他当了村支书,忙外头的事更多了。

时不时带回来几个乡村干部吃饭,本来家里饭菜不宽裕,更加捉襟见肘。

母亲总抱怨几句,但他还是老样子,为集体添钱添饭。

爸爸一根直肠子,一副烈火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也得罪了些人,受过别人打击报复。

乡亲们给他起个外号叫“豹子”,褒贬不一。

有人敬佩,有人害怕,有人不满。

他刚直,善良,乐于助人。

为了替村里穷人保账,信用社有不少他的保账信息,有次他们还找我核对信息,急得母亲团团转。

他认准的“理”,不会拐弯,死牛顶倒墙。

可我从没听他后悔过,改正过。

05

我们上初中了,化子坪学生灶吃的实在不好。

为了改善伙食,他从安塞买来果馅,送到我们学校,让我们换饭票和麻花吃,让我少饿肚子,麻花的味道从那时有了印象。

我喜欢看书,他省吃俭用,从安塞新华书店,给我买了本包青天,我看了无数遍。

我长个子慢,他给我买来鱼肝油吃。

我长大工作了,他给我们地里栽了李子树、果树,年年摘好盼我们回来。

香菜种多了,给我们晒干揉碎装瓶,偷偷放进我们车背箱里。

辣椒红了,压成辣面,做成辣酱,每人塞一瓶。

红薯刨了,给我们纸箱装好放在地窖里。

玉米棒子能吃了,扳好放在窗台上等我回来。

知道我爱吃烧玉米,柴火给我烧好后,递到我手里说:“小心烫手”。

他为我们种的小瓜,等不上我们回来吃,忍着病痛,和母亲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坐在地里照看,一直到天亮,防小偷和牲口吃。

在我走入人生低谷负债后,他特意为我在后园子地种了块红小豆,想帮我卖钱还债。

记得那是寒冷的秋雨天,爸爸穿着单薄的衣服,迎着北风,和我们一起摘红小豆豆荚,一天没吃没喝,不小心感冒了,从此病情加重,一天不如一天。

那点红小豆是我一辈子的亏欠。

06

爸爸住院,我自告奋勇伺候,晚上多陪陪他。

他病情加重后,给我拨电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说:“回来,我不行了!”我回了一句“我后天延川有个事情赶完再说。”

他无奈说了一句“赶事情比老子命都重要!”我心里针扎般地痛。

在老家伺候他期间,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老爸洗线衣线裤、床单、被套、枕套。

没想到,爸爸竟然感动地说“麻烦你们了!”

给爸爸收拾大便时,他竟然不好意思地说:“不如死了,害你们!”

他昼夜戴着氧气罩,困在炕上,动不了,腿部萎缩,起卧无力。

我抱他坐立时,手脚用劲太大,不小心弄疼了他,他抱怨道:“斌琦手脚太重了!”想起这句话,我的心在颤动。

他身体虽然动不了,可心却时刻操着。

操心地里的活,操心大门收拾好没有,操心兄弟姐妹谁回来了。

我回来后,他第一个动作,从褥子边抽出200元钱,塞在我手里,让我去零花。

他总念叨着我有困难,不放心我。

他总念叨着孙子博闻什么时间能回来,对象的喜钱准备好了,还不见人!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意识已模糊,嘴里喃喃的,还是我们的名字。

07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父亲不是春蚕,不是蜡炬,他是老家一棵坚韧的大树。

把根,深深扎进苦难与责任的深处,拼尽全力,托起这个家,托起他能照到的每个地方。

他吐出的不是丝,是汗水与心血;

他流尽的不是泪,是熬干了的年华。

如今,他走了。

那棵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树,终于累了,倒下了。

父亲如碑。

没有铭文,却立在上下川,凡是认识他的人的心里。

碑的基座,是苦难与坚忍;

碑身,是劳作与奉献;

碑的顶端,是一个农民朴素的信仰——人活着,就得挺直脊梁,走下去。

他走了,却又从未离开。

就像黄土高原上每一阵风过,都有他的呼吸。

父亲,是我的路,是我的碑,我一生俯身,却无法丈量的厚土。

我永远爱着的父亲——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