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平(1007—1091),字安道,号“乐全居士”,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历仕真宗至哲宗五朝,以刚直敢谏、通达治体著称,诗文亦自成一家,为“唐宋八大家”之外的重要文臣代表。
张方平一生以“直臣”闻名。仁宗时,契丹索要关南十县,他奉命出使,以“澶渊之盟”旧例据理力争,既保疆土不失,又避免战事,时称“有纵横之辩”。神宗欲用王安石变法,他直言“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的危险,虽遭排挤仍坚持己见。但他并非顽固守旧,对民生利弊洞若观火,曾建议“宽民力、节财用”,主张改革应循序渐进,体现务实的政治智慧。苏轼赞其“天下奇才”,欧阳修亦叹“吾友张安道,文学器业,皆无与比”。
张方平工诗文,与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等交游密切,苏轼称其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其文以议论见长,如《刍荛论》《乐全集》等,析理透辟,气势磅礴;诗则风格雄健,多咏怀感遇、送别纪行之作,既有“炎方景象异中原”(《送沈生昆弟随侍之博白》)的壮阔,亦有“秋色萧萧动客思”(同上)的细腻,兼具唐音之浑厚与宋调之理趣。所著《乐全集》五十卷,今存,为研究北宋政治与文化的重要文献。

送沈生昆弟随侍之博白四绝句 其一 北宋 · 张方平
炎方景象异中原,海气昏昏杂瘴烟。
今日荒夷成雅俗,薰风南播自妫弦。
张方平此诗以送别为引,铺展岭南风物变迁的壮阔图景,在地理差异中见文明交融的深意。
首句“炎方景象异中原”直入主题,以“异”字领起全篇,点出岭南与中原的地缘殊相——暑气蒸腾、山海阻隔,天然划开一方天地的独特气质。次句“海气昏昏杂瘴烟”补绘细节:湿热海雾与原始瘴气交织,勾勒出昔年岭南蛮荒未化的苍茫底色,为后文转折蓄势。
后两句笔锋陡转,“今日荒夷成雅俗”破“荒”立“新”,“荒夷”与“雅俗”对举,道尽此地从蒙昧到文明的跃迁;“薰风南播自妫弦”更以典故赋能:“薰风”本指德政化育的和畅之风,“妫弦”暗合舜乐南熏之典,喻指中原礼乐文明如春风南渡,润泽边地,使“荒夷”渐成“雅俗”。
全诗不囿于送别私谊,而以历史眼光观照地域发展:既写尽炎方与中原的景观差异,更礼赞文明传播消弭隔阂的力量——所谓“送别”,实是对文化融合的见证与期许,格局宏阔,寄意深远。

送沈生昆弟随侍之博白四绝句 其二 北宋 · 张方平
不须南浦怀消黯,好过西山访隐沦。
比到岭时应近腊,相思可寄一枝春。
首句“不须南浦怀消黯”破题立骨——“南浦”自古是送别伤怀的符号,“消黯”更添愁云,诗人却以“不须”斩断悲绪,直言莫效古人临歧怆然,为全诗定下豁达基调。次句“好过西山访隐沦”转向劝勉:西山多隐逸高贤,既慰“随侍”途中可作访贤游学之机,又以“隐沦”之雅消解旅途寂寥,暗含对沈氏兄弟才德的期许。
后两句“比到岭时应近腊,相思可寄一枝春”尤为精妙。“比到”推想行程时序,腊尽年将至;“一枝春”化用陆凯“折梅逢驿使”典故,却不泥于梅,泛指岭南冬末早发的春讯——既点出彼时“岭外无冬”的物候特色,更以“春”喻情:纵相隔千里,相思可托岭南早绽的生机传递,愁绪终化作可触的希望。
全诗不写离殇写襟怀,将送别化为对旅途的祝福、对相聚的预演,在“消黯”与“春”的对照中,见出宋人特有的通脱与浪漫。

送沈生昆弟随侍之博白四绝句 其三 北宋 · 张方平
东连海道彻扶桑,北望神皋斗柄旁。
两处音尘杳难接,征鸿岁只到衡阳。
张方平第三首绝句,以空间延展与音书阻隔的对照,深化送别后的牵挂,在辽阔视野中见深沉情致。
首句“东连海道彻扶桑”起笔即拓东方极境:海道迢递,直抵神话中的扶桑仙岛,既显岭南滨海之远,亦暗喻沈氏兄弟此去之地横跨山海,路途艰远。次句“北望神皋斗柄旁”转写北方:神皋代指中原京畿,斗柄(北斗星柄)悬于北天,以星象定位,强化中原与岭南的空间对峙——东西纵贯海途,南北遥隔星野,两地悬隔之远,已非寻常里程可量。
后两句“两处音尘杳难接,征鸿岁只到衡阳”直抒胸臆:空间阻隔致“音尘杳难接”,唯以“征鸿”寄望。然“征鸿岁只到衡阳”翻用典故:古人谓雁足传书,然雁南飞至此而止(《衡阳雁断》)。岭南更在南雁踪迹之外,音书之阻竟至于斯!
全诗以“东—北”的空间拉伸衬“两处”的隔绝,复以“征鸿不到”坐实音尘渺茫,将送别后的牵挂推向极致。然诗人不陷悲戚,反以“彻扶桑”“斗柄旁”的雄奇意象,将私人离绪融入天地浩渺的观照,见出宋人“以阔境写深情”的特质。

送沈生昆弟随侍之博白四绝句 其四 北宋 · 张方平
夕阳疏苇暮江湄,秋色萧萧动客思。
自侍严君领州去,岂同骚客梦边时。
首句“夕阳疏苇暮江湄”铺展一幅秋江晚照图:斜晖浸染稀疏芦苇,暮色漫上江岸,意象疏朗而含清寂,天然牵引“秋士易感”的客愁。次句“秋色萧萧动客思”顺势点题,“萧萧”既摹秋声(草木摇落)又染心绪,将普遍性的羁旅之思推向眼前,为后文转折蓄势。
后两句“自侍严君领州去,岂同骚客梦边时”陡然振起,以“自侍”二字破“客思”之泛:沈氏兄弟此行非为漂泊谋生,乃是随父(“严君”)赴任博白,“领州”二字见出使命在肩;“岂同骚客梦边时”更以否定句式划界——骚客之思多在客边孤梦、身世浮萍,而沈氏兄弟的“行”是承亲奉职、家事与公务相融,其“思”必含孝亲敬业的笃定,而非漂泊的怅惘。
全诗借秋江客思的共景,反托随侍的独特内涵:他人见秋生愁,他们因“侍严君”得安顿与担当;他人梦边无依,他们因“领州去”有方向与归属。景是寻常景,情却因身份与使命的分殊,有了超越“客思”的厚重温度,为组诗画上深情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