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紫
大凡周宁人,都知道东洋溪是周宁的母亲河,却未必了解这条溪背后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甚至连溪名的由来都不太清楚。以下这些随想式的介绍,或许能增进大家对东洋溪的认知。
在周宁乃至整个闽东北地区,人们都习惯于用“洋”来形容较为宽阔的山谷盆地。如此称呼倒也契合古时“洋”字的一些用法。譬如《诗经》有云“牧野洋洋”,此处的“洋”即有阔远之意。这说明生活在闽东北的中原后裔,无论其识字与否,骨子里都深藏着先祖赐予的文化基因。
说到东洋溪就不免提及东洋里。从北宋初至公元1945年,周宁的浦源、狮城、七步、李墩、礼门五地皆隶属宁德县青田乡东洋里。“东洋里”这个名称与“东洋溪”一样,均源自“东洋”——这片被圣银楼、龙岗头、大麻岭、奇仙岗、银屏峰等十四座千米高山环绕着的洋洋沃野。
东洋溪在周宁的地位颇高,因为她穿梭于海拔的高位,集合了物候的优越;因为她承载了历史的厚重,流淌着人文的精华;因为她翻腾着英雄的气概,奔涌着时代的风采。从发源处的汩汩清泉,到干流上的缓缓碧波,东洋溪这一路走来像极了一个人从幼儿到成人的成长历程。幼小时,她是清纯顽皮的山涧,在仙风山和紫云山麓间轻盈玩耍、快乐奔行。长大后,她是平和温驯的溪流,在东洋三十六村星罗棋布的田野间缓缓踱步、轻声歌唱。除了偶尔因山洪暴发、溪水暴涨而发点儿小脾气之外,她总能与这些村落融洽相处,总能润物无声地滋养着身边的每一株草木、每一方良田。
流入东洋溪的几十上百条小支流,散布于群峰众谷之间,难以一一列举。但可以确定的是,其中的多条支流已成为沧桑岁月的历史见证。譬如,源于龙岗头、自西向东流入李园水库的小溪涧,曾为古银矿“煽银”所需的水车提供动力。今人偶然在涧畔发现的石碓石磨,便是当年炼银盛况的有力佐证,因为这两样工具都是古时银场的刚需物器。又如,仙风山麻岭巡检司遗址旁至今仍汩汩流淌的山涧,曾是元明两朝巡检司官兵的生活水源。彼时的巡检司扼守着福州与建州交界处的咽喉要道,这一汪清涧便为一方的百姓安定与商旅繁荣注入了源源活力。再如,浦源双笔峰下名不见经传的小溪,见证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源头村74户村民为防山体滑坡集体迁往桥头洋的陈年往事,“源头村”也自此更名为“东升村”。
事实上,东洋溪的诸多溪流都有属于自己的传奇故事。当今蜚声中外的浦源鲤鱼溪,便是东洋溪上游的一条支流,与她相关的神奇典故与万般风情,可见诸众多文章,在此不再赘述。鲜为今人所知的是,在与鲤鱼溪咫尺相隔的上洋村,也曾流淌着一条同样闻名遐迩的溪流,其原名为仙水溪,后改名唤作万龟溪。相传明朝时有神龟救了宝丰银场矿主张彭八及其工友,上洋村人感念神龟功德,便将仙水溪唤作恩龟溪,或万龟溪。当地人爱龟、敬龟、护龟的风俗经年累月地传承下来,竟使仙水溪几百米长的河段呈现出人龟和谐共处、众龟络绎如织的奇妙景象,成了名副其实的万龟溪。可惜的是,在20世纪70年代平整农田、改造水利的过程中,万龟溪不幸被填为耕地,众龟从此不知所终,留给我们遗憾的同时,更警醒我们务必敬畏自然、爱护生态。
当然,若不局限于溪流本身,而是以更加宏阔的流域视野来审视,那么我们所能探寻到的人文景观和关联史实还会更加丰富多彩。譬如中华民族绵延至今的农耕文明,繁荣于宋元明三朝的矿业经济,传承八百多年的鲤鱼民俗风情,以及近现代以来喷薄而出的红色文化、工商产业、科教事业、生态文明等,可谓不胜枚举。
若沿着历史长河向上追溯,我们很容易发现,东洋溪流域早在史前时期就留下了华夏先民的深深印迹。1987年开展的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发现,周宁境内共有商周时期的聚落遗址26处,东洋溪流域占据半壁江山。从流域内的葫芦山、仙人脚印山、上洋一爿山、松旁亭后山、端源后门山兜等12处史前聚落遗址发现并采集了数量可观的商周时期印纹硬陶和磨制石器。2008年开展的文物普查又在东洋溪上游的龟背岗遗址发现了印纹硬陶、夹砂陶以及原始瓷器残片。这些发现证明,早在三千多年前,就有先民在东洋溪流域繁衍生息。彼时的福建仍处于人类文明如星星之火的新石器时代,中原则已步入青铜冶铸技术勃兴、华夏文明曙光初现的商周时期。
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里,东洋溪流域因其群山环绕的特殊地理条件,与外来文化之间形成了天然的阻隔,故流域内居民的生产生活方式长期停留在相对原始的渔猎阶段。甚至到了隋唐时期,尽管中原氏族陆续迁居周宁一带,依然鲜有“外人”踏足这片土地。直至宋代,大量工匠和技师来到这里,或开采银矿,或烧制瓷器,流域腹地才与外部世界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伴随着产业的兴衰,许多早期的“工业人口”滞留于东洋溪流域。他们开发了这片“处女地”,并使其逐步向传统的农耕社会转型。后世所谓“东洋三十六村”,便是这些先民拓居东洋溪流域所结出的累累硕果。
“东洋三十六村”大多肇基于宋元明三朝,晚于南部的咸村、玛坑,以及北部的泗桥、纯池。这是因为迁居东洋溪流域的主要人口起先多为由北向南流入的产业工人,后来又加进了由南向北迁入、为矿区提供后勤服务的周边居民。虽然有些“迟到”,但“东洋三十六村”并不落后。相反,由于迁居于此的人们掌握了更先进的生产力,且更富有走南闯北的开拓冒险精神,加之流域内较为平坦的地势为人员往来、互学互促提供了便利,所以自宋代以来,“东洋三十六村”就呈现出百舸争流、各领风骚的蓬勃局面,呈现出名村竞秀、名人辈出的集聚效应,呈现出文风四溢、文化纷呈的生动景象。
如今,历经千百年的时光洗礼和人文滋养,“东洋三十六村”已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不必说浦源鲤鱼溪八百多年来长存爱鱼护鱼、人鱼同乐之风,并以鱼葬、鱼冢和鱼祭文等独特风物名闻天下,于今已是游人如织;也不必说上洋以银王故里著称,所留存之张彭八故居、麻岭巡检司等皆弥足珍贵,且坐拥仙风山的旖旎景致;更不必说狮城在建村到筑城的悠远岁月里,一直都是藏龙卧虎、腾蛟起凤之地。
作为县治所在地和周宁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狮城承载着广博厚重的积淀,赓续着源远流长的文脉。君不见,始建于明朝的庙宇、宗祠、亭桥及其他各类古建,遍布流经狮城的东洋溪两岸,静静述说着古时狮城的繁华。君不见,今时仍颇为兴盛的搬铁枝等各类特色鲜明的民俗活动,已成为狮城节庆文化的标志性风景线,他们所带来的喜庆与祥和已然穿越古今。君不见,活跃于各个时期、各个舞台上的周宁风云人物,都以各自的精彩人生为画笔,为这座伟岸的山城增辉添彩……
除却以上三地,其余诸村亦令人神往。如萌源、端源、龙潭、安后等名村,皆有厚重历史与璀璨文化;东升村无愧为东洋溪之源头,其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有口皆碑;虎岗村与下炉村铁器铸造技艺发达,所产“东洋锅”壁薄而耐用,畅销闽东北;龙潭村三月三“驮龙灯”习俗,传承已有千载,今朝更是流光溢彩;洋尾村品字井由三口相通的古井组成,淫雨不溢、久旱不涸,令人惊叹造化之神奇;官司村既拥古银矿遗址,又是官司茶发祥地,读其史引人入胜,品其茗沁人心脾;紫云村为全闽海拔最高的行政村,其形宛若嵌在周宁最高峰龙岗头边上的一道盆景,既出云巅佳茗,又是革命年代中共周敦中心县委之所在;仙溪村则好似东洋溪之凤尾,襟连万福桥与塔山公园,有着别样的风情与韵味……
纵览悠悠历史,通观古今岁月,东洋溪文明既镌刻着新石器时代的古奥物语,又淬炼着千年古银矿的财富密码;既保持着农耕文明敬天法地的人文传统,又澎湃着工商翘楚闯荡四方的拼搏精神;既洋溢着敬祖爱家、敦厚质朴的乡土气息,又传扬着崇儒礼佛、尊道尚善的淳朴信俗;既回响着书院学子格物致知的琅琅书声,又激荡着革命先烈气贯霄汉的凛凛英风。
东洋溪文明既古老又年轻,犹如时间的河水,从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时代奔腾而来,其间或缓流如歌,或跌宕起伏,或经历深潭与浅滩的交相错落,或体验风起云涌时的波翻浪滚。无论岁月如何嬗变,东洋溪畔总是保持着高山的巍峨与平野的从容,瞭千秋乾坤,展万里雄襟。无论峰谷如何俯仰,东洋溪水总是奔流不息、一往无前,努力汇向更加宽广的江河,最终融入浩瀚无垠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