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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舞蹈也看见自己

◎刘冰

本月在秦皇岛阿那亚举办的2025第二届“正在”国际舞蹈节,历时4天,呈现了来自8个国家和地区、42位编创艺术家的28部作品。对观众而言,这宛如置身浓缩的全球舞蹈语境中;对舞者而言,这是一场关于“身体在当下如何存在”的讨论与实践。

将世界浓缩:关于如何共处的艺术实验

在阿那亚的海岸线上,舞蹈不再是叙事的延展,而是一种将世界瞬间压缩的艺术形态。风格各异的舞团与编舞家汇聚于此,以截然不同的美学方式回应同一个问题——在汹涌的当代视觉文化语境中,舞蹈如何维系它的当下性与感知力?

德国黑森州立剧院芭蕾舞团此次带来三部作品:《午夜拉格》《悲涌》和《刻在心底的微笑》。《午夜拉格》是曾任职NDT荷兰舞蹈剧场的编舞家马可·戈克的作品,它以近乎神经质的精准震颤构建出一种“意识的呼吸”,身体成为音乐的回声,叙事被剥离,只剩下肌肉、气息与速度的组合,让观众倾听身体传递出的无声言语。

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法国编舞家莱拉·卡创作的《悲涌》,将“女性的悲伤”化为身体的颤动与拥抱,五位舞者在涌动的泪光中完成了一场“仪式”,柔软与力量并置,沉静却震撼。

伊姆雷与马恩·凡·奥普斯托尔兄妹创作的《刻在心底的微笑》,让古典芭蕾的精密结构与当代舞蹈的自由语言交错成一场“存在的辩证法”,舞步与合唱如脉搏般起伏,在舞台上凝结成诗。

芬兰导演卡勒·尼奥的《节拍》,以艺术手段重新定义了时间与重力。舞者在影像与机械制造的幻觉中跳脱出物理法则,在身体的失重与时间的倒流间,展示出人类与秩序、混沌的对抗。观众飘浮在幻觉与真实之间,这种对失重的观看传递着舞蹈独特的魅力——它拒绝确定性,邀请我们来到未知中共振。

如果说《节拍》是身体表达与科技手段的融合实验,那么威廉·福赛斯的《双人舞2015》则将极简推至极致。两位舞者的共舞如同齿轮精密咬合,以呼吸为节拍、以动作肌理作和弦,展现出生命微妙的均衡感。阿尔巴尼亚编舞布里格尔·乔卡创作的《废墟上的日出》,由中国舞者谢欣和马思源呈现。它以亲密关系为切口,探索对人与人之间推拉、疏离与理解的表达。《比邻》让街舞的澎湃能量与当代舞的线条相遇,街舞演员与现代舞舞者以过人控制力制造雕塑般的身体造型,展现了冲突与和解的身体语法,成为“互斥”与“共生”的隐喻。

跨界作品《合群》融合了舞蹈、马戏与喜剧,舞者以幽默的方式拆解英雄主义,揭示竞技之下人的脆弱与温度。它将身体从完美的神话中解放出来,回到人本身。而中国编舞古佳妮的《勾勒》,则以极具东方意象的方式重新定义空间,舞蹈成为“有生命的建筑”,身体与环境共同呼吸。

在“特邀共创单元”中,跨国合作制造了一种新的身体语言。马赛国家芭蕾舞团带来的《阿岩》,以江户传说为原型,通过极具张力的身体构图,揭示女性在压迫中的自我觉醒;美国艺术家彼得·楚的《穿越临界》,则以流动的肢体探讨传统与现代的边界,让故事不再被讲述,而是被“经历”。中国编导李超创作的《地三鲜》以当代都市人的身体焦虑为题,用幽默的方式展现失衡与自嘲,身体成为社会心理的投射。

由此,“正在”国际舞蹈节的现场像一幅幅正在被描绘的身体速写,舞者的每一次呼吸、观众的每一次驻足,都是这个“被浓缩的世界”的组成部分。这些作品不诉诸叙事,而是以身体语汇触碰情感、记忆与存在的分量。舞蹈成为一种即时的哲学,一种关于如何共处的艺术实验,而观众被卷入时间的漩涡。

跳给谁看:重构表演与观看的关系

在“正在”国际舞蹈节上,舞蹈不再只属于传统剧场,它与海风、沙砾、阳光构成了另一种剧场形态。陶身体剧场2团带来的户外版《动作世界》,放弃了传统的舞台框架,将表演放置在开放的海岸上。舞者的身体与自然元素同呼吸,风改变动作的方向,观众的靠近影响作品的节奏。作品因此成为开放文本被不断塑造,观众也在浪声与风息中被邀请进入一个正在发生的现场,共创共舞:舞蹈不只是被观看的作品,而是一种生成关系的方式。

这一刻,问题被抛出:舞蹈是跳给谁看的?

传统剧场中的观看关系是垂直的:舞者在上,观众在下;台上光亮,台下黑暗。而在《动作世界》中,观看权转为共在权,观看成为水平的、流动的、共享的状态。舞者与观众处于同一阵风中、同一片沙上、同一视野里,他们共同构成一个“被看——在看”的复合体。这种关系重组的背后是对空间的再思考,是在重新分配身体与空间的权利——谁有资格发声?谁在被注视?谁决定舞台在哪里?

这种观看权的重新分配,也让舞蹈的意义回到原点。早期的舞蹈不是为了被看,而是为了祭祀、交流、同在,是一种共同体般的行为。而今,当舞蹈的这一意义再次被召唤,它激活了身体的社会功能:连接、共振、生成意义。也因此,这里的观看除了是艺术的消费行为,还形成了一种共存关系:观众不只是“买票者”,还是“在场的共同创作者”;舞者不再只是展示者,还是情境的发起者。舞蹈节也因此从表演的“集市”转变为一个开放的身体网络,观众在其间游走、停留、误入、再回望,在持续的位移中,感知自己的观看姿态不断与作品重组。

观演结构的解放让舞蹈真正成为当代艺术,它不但完成了形式实验,还让身体存在的权利在流动的空间中被唤醒,也让观众重新审视、认知自己观看的行为。

舞蹈在谈论什么:以身体为介质进入社会

“正在”国际舞蹈节的28部作品中,《勾勒》鲜明地发出“舞蹈在谈论什么”的疑问。它像一场关于生成、重塑与消失的仪式:编舞古佳妮携“十口无团”的舞者扎根于阿那亚的湿地进行驻地创作,将脆弱的肉身融入风、草与水汽构成的环境中,舞蹈不是对自然空间的占有,而是与空间的协商、磨合与共生。

表演以一名男子的意外闯入为起点,舞者在湿地中反复“勾勒”空间的线条。这一行为既像是划界,又像是在不断地抹除边界,人与自然、人与物、人与他人,乃至人与自我之间持续重构。古佳妮以她一贯敏锐的身体哲思,将“勾勒”转化为存在论层面的提问——我们不断描摹世界的过程,是在寻找自我,还是在制造幻象?

舞蹈在这里成为一个思辨的现场:每一条被勾画出的线,既指向空间的显现,也暗示其随时可能发生崩塌。雨水模糊了肢体的形态,但也让动作变得更具流动性,观众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完成的动作,还是某种正在发生中的形态。我们都在不断地勾勒自己,用精神世界维护那条看似安全的边界。在持续的勾勒与擦除中,身体揭示出个体在现代社会中的不安与渴望——记忆的堆叠、身份的漂移、自我重塑的徒劳与必要。

此刻,身体即媒介,行动即语言;不为观众提供答案,而是在新的创造中生成新的疑问。这种问题意识,让《勾勒》的质感在当下的舞蹈语境中显得格外鲜明,它既不是口号,也不是社会话题的再现,而是一种极具哲学意味的内向表达。

“正在”国际舞蹈节所展示的话题性,并非对现实社会的简单映射,而是一种审美与思想的实验。它让人看到舞蹈艺术体现当下性的一种可能——不逃离社会,而是以身体为介质进入社会。这种身体化的思考使舞蹈成为哲学性的艺术,它既探讨个体如何在世界中存在,也在追问:在一个被影像和信息占据的时代,我们还如何以身体思考?

青年的转变:从执著于“完成”到拥抱“过程”

舞蹈的呈现形态注定与时间、与生命力的蓬勃和消逝密切相关。在“正在”国际舞蹈节上,青年创作者展示着艺术的代际更替和观念更新。他们往往拒绝“完成”、拥抱“过程”;他们不像前辈那样纠结于技巧是否完美,而把更多精力放在探索身体如何感知世界上。本届舞蹈节首次设立的“NextPulse竞创单元”,取意“新脉搏”,吸引了百余部作品报名参与。年轻舞者的表现,让人感知到中国当代舞蹈创作生态正在发生的一种结构性转变——从作品导向转向创作者导向。

“竞创单元”像一场关于未来创作语法的集体实验。作品的呈现、评审的反馈、创作者间的交流和观众的即时反应,共同构成了一个动态的创作现场,“竞创”成为真正的“共创”。

经过海选和初选,15部作品脱颖而出,在决赛展演中决出各个奖项。除了评出金银奖、最佳舞者、委约创作奖等奖项,开放的培养机制延展了竞赛和奖项的意义:获奖者还获得了NDT荷兰舞蹈剧场、皮娜·鲍什伍珀塔尔舞蹈剧场等世界知名舞团的实习机会,为年轻人打开了国际交流的通道;委约创作奖与未来身体营选择奖的设立,则为新作品的持续孵化创造了条件。它们让创作者看到舞蹈职业化路径的更多可能,也让“被看见”不再是偶然的幸运,而成为系统支持下的必然结果。

年轻创作者的当代舞蹈作品往往语汇短小,结构直接,“NextPulse竞创单元”对这些作品的集中展示,一方面是对快节奏现实的回应,另一方面也是年轻人用身体捕捉当下社会的脉搏,表达那些尚未被言说的感受。“年轻”在这里成为一种态度:敢于实验,敢于打破既有边界和定义。

从更宏观的角度看,这一单元的设置模式,让孤立的个体创作得到被环境合力滋养的机会。从提供排练空间和住宿、从举办公共分享会到同行讨论,舞蹈节搭建的支持系统,以生态化的方式呵护创作的萌芽期,也在重塑中国当代舞蹈的生产关系。它让青年编舞们得以在安全而开放的环境中实验、失败、再生长,使得年轻的身体不只是被期待的未来,而是已经在行动中的当下力量。传统意义上的舞蹈节往往以“成果展示”为中心,而“正在”国际舞蹈节的“竞创单元”转向了“过程的公开”,让观众看到了作品生成中的样子。

生活在舞蹈里:严肃性与体验感同在

若将“正在”国际舞蹈节置于全球视野中,它与许多具有艺术探索性、同时注重观众体验的舞蹈节存在共性:都强调公共空间化,让舞蹈从封闭剧场延伸至城市街区、河岸、广场等场域;都以“时间压缩”为特征,通过高密度的节目呈现,让观众在有限的时间内接触多元作品;同时,它们都以“体验”为核心,观众不仅观看,也感受、参与表演,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创作的一部分;除了演出,还安排工作坊、圆桌讨论、公众体验营等板块,让观众不仅欣赏舞蹈,还能生活在舞蹈里。看舞蹈、说舞蹈、听舞蹈、跳舞蹈,在这里并非一句口号,而是通过空间策略落实的行动逻辑。

除了在公共性、体验感、时间密度等方面与国际上的艺术节相通,“正在”国际舞蹈节还提供了一种本土化实践:关于如何找到自己的节奏,在中国海边的特定环境中营造一个开放、实验、跨界的舞蹈生态;在短暂的艺术节中呈现全球语境下严肃的舞蹈话题,又能让普通观众有参与感和归属感。这种节奏既不同于都市艺术节的喧嚣,也非完全自我沉浸于与世隔绝的剧场之中。“正在”国际舞蹈节的创办者最终让我们看到了他们所追求的身体与世界交互的理念,看到了身体的律动如何在当下被感知、被理解、被延展。这种经验,是任何单一剧目无法提供的,也是现代舞蹈节独有的价值所在:看见舞蹈,也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