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9年）隆庆三年五月，徐阶临退休前，给55岁的海瑞解决了正厅级，先将海瑞升为右佥都御史，再调到应天担任巡抚。

这一步，对海瑞来说跨度不小。相当于某派驻组组长外放一线城市担任一把手。

应天府在当时的地位不容小觑，比600年后的“沪省”牛多了。

南宋之后，东南一带围绕太湖形成了一个“环太湖都市圈”，包含了五个城市——杭州、嘉兴、湖州、松江、苏州”。这个“五小龙饭圈”牛到什么程度，光苏州和松江两地就承担了明朝十分之一的粮赋。

而应天巡抚管辖了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天平、宁国、安庆、池州、广德十一个城市，苏州和松江包含其中。这十一个城市每年承担的粮赋，占了明朝全年粮赋30%左右。

海瑞到应天当一把手，是徐阶一手运作的结果。这么重要的人事安排，徐阁老自然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徐阁老临退休前，早已把可能存在的政敌隐患一一剪除。唯独一个海瑞搞不定。徐阶不是不想办海瑞，而是“海笔架”名气太大，连皇帝都动不了他。

按照帝国官场的传统——既然干不掉，不如一个壶里尿。徐阶就把这个“可能存在的隐患”安排到老家当父母官，想着趁机拉拢海瑞，防止日后他给自己找麻烦。

听说要把海瑞调到应天干一把手，六科言官集体炸了锅，大伙一致上疏反对——若用此人巡抚，则应天废矣。刑科都给事中舒化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舒化反对的理由是，应天是经济第一大市，应该交给一个懂理财的人去管理。海瑞刚直但为人迂腐，遇事不知变通，尤其对抓经济一窍不通，他要巡抚应天，怕是一地鸡毛。

隆庆帝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他对海瑞的战绩早有所耳闻——这位爷曾跟自己的爸爸数次“中门对狙”，无一败绩。他偏不信邪，不顾众人反对，坚持给海瑞一个机会。同时，考虑到是徐阶推荐的人，应该差不了。非但没把舒化的劝谏当回事儿，还写信鼓励海瑞好好干，向同僚们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封建时代的官僚，首先要做的是让皇帝安心，皇帝要的是“稳定”二个字，至于底下人干点偷鸡摸狗的小勾当，只要大差不离别太过分，皇帝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

海大人可能是没领会隆庆帝的意思，也没有事先跟隆庆帝通气，到了应天后，上任一个月就开始搞“土地清丈”，瞬间就把当地的官绅和富户搞得鸡飞狗跳。

天下人知道海老爷不是善茬儿，天生一副铜头铁脑，连嘉靖的金刚钻都钻不透。

一些豪门世家听说海瑞来了，立马夹起尾巴做人，把红色的豪宅大门刷成黑色。各级官吏出门的规格也开始执行“国标”，出门坐的轿子由八抬改成四抬。平时开出去招摇过市的12缸豪车要么放在仓库不敢开，要么抓紧过户变卖，衙门门口全是清一色的4缸平民代步车。

这还不是要命的。最让富人受不了的是，海瑞是一个极其理想化的人，他评判是非曲直的标准是遵照古法。比如：

穷人和富人打官司，就判富人输，理由是穷人是弱势群体。

叔叔和侄子打官司，就判侄子输，理由是侄子是后生晚辈。

卖家和买家打官司，就判卖家输，理由是天下商人无奸不商。

“我穷我有理，我辈大我有理”这算哪门子断案？

在海大人的疯狂暴击下，应天富人超过一半举家“逃离”。两年下来，应天所缴纳的赋税暴跌到过去的三成。

经济学上说，腐化是社会经济增长的“润滑剂”。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扯，但在古代社会还是很有道理的。

富人被吓跑了，饭店谁去吃，53°的酱香型“国粹”谁去喝，豪车豪宅谁去买，小三谁去包养。小三没人包养，那些“爱仕马”“香儿奈”“VL”谁去买？

富人不去买，产品卖不出去，工厂就得倒闭，穷人就会失业，养家糊口的“窝囊费”从哪来。

海瑞的操作从短期来看，穷人一时得了实惠，可是从长远来看，这是不可维持的。本质上，沾了一点“劫富济贫”的味道。

没过多久，朝廷就关注到了这件事儿。

吏科给事中戴凤翔上疏弹劾海瑞“庇护刁民，鱼肉乡绅，沽名乱政”。

说海瑞这家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极端理想主义“伪圣人”。这伙不光把应天经济给搞垮了，家庭关系更是一地鸡毛。

——50岁的人了，在家还是一个“妈宝男”。曾经为了生儿子，听从他母亲的话，休掉了两位没有过错的原配妻子。应天巡抚两年期间，一个正室和小妾先后上吊自杀，严重怀疑是生不出儿子，遭到海瑞母子家暴而死。

戴凤翔的弹劾内容，让养在深宫、不谙世事的隆庆帝“瞳孔地震”。

正好高拱已经复出，本来就对海瑞没有好感的高大人，也提出了海瑞的下一步使用意见。

高拱肯定了海瑞的正面政绩。

厘革宿弊，振肃吏事，矫正靡习，有忏忏为国为民之意。

但也认为海瑞不适合当一把手。

求治过急，更张政变太骤，人情不无少拂。

最后，高拱的意见是。

若令仍旧视事，恐难展布。

高拱跟隆庆帝是啥关系呀，俩人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人家是皇帝在政治上的CP，学术上的导师。有了高拱的意见，海瑞在应天巡抚位置上就不可能待下去了。

不久，朝廷一纸诏令将海瑞调到了南京户部。海瑞对这个人事结果相当不满，他也用一纸辞职信回应朝廷，辞官回到了琼州府城西北隅海宅塘村。

后来，张居正登台，由他推行的“一条鞭法”就是海瑞当年搞得“计亩均输”升级版。按理说，两人的改革底色是一样的。

但是，张居正并没有起用海瑞的意思。他在干部考察中，给海瑞下了这样一条评语。

可用，不宜重用。

这句话相当于“一剑封喉”，彻底终结了海瑞的政治生命。

万历十五年十月十四日，海瑞在南京右都御史任上病逝。朝廷派佥都御史王用汲担任海瑞治丧委员会主任。王主任到了海瑞家一看，家人穷得连披麻戴孝的素麻布都买不起。王用汲找了一众同僚化缘集资给海瑞办了丧事。

很难想象，这位大明王朝的“右都御史”，相当于现在专管监察的副部级大员。人生最风光体面的时候，居然是同僚集资给置办的这场葬礼。

这一幕，似乎有点打了大明王朝的脸。

海瑞之死，对庙堂君臣来说，可谓是一场“丧事喜办”。万历和他的臣工们再也不用怕这位“海大爷”来找茬了，大伙绷着多年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

人生有时候其实挺扯淡。

纵观海瑞这一生，可以自由施展治世理想的高光时刻是“巡抚应天”期间。这个差事是他最瞧不起的“纨绔首辅”徐阶给争取的。可他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徐阶家族给办得鸡飞狗跳。最后反被徐阶的“死对头”高拱给撸了。

到底是海瑞癫了，还是大明王朝癫了。

估计，海瑞一辈子也没有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