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安东站就要建成了。随着西安东站的建成,西武高铁、西渝高铁也都将相继通车。据说,从西安到武汉,或者从武汉到西安,只需要3个半小时。

3个半小时,真的好快,早上在武汉吃热干面,中午就能在西安吃油泼面。想当年,两地之间的特快列车,也要18个小时,就这还是第一次铁路大提速之后的“特快”速度。
那些个当年,在武汉上大学的我,就一次次地往返在这18个小时的列车上,两地直达的空调车坐过,过路的绿皮车也坐过,夏天的暑假冬天的寒假坐过,既不是夏天的暑假也不是冬天的寒假的时候,也坐过一回。
那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就是非寒非暑的那年4月,一趟过路武汉、终点西安的绿皮车。
二
4月是大学的运动季,差不多每个大学,都在那时候开运动会。那时候的我,一点都不爱运动,更没有什么运动天赋。因而,当同学们都在操场上或身姿矫健或加油呐喊的时候,我和一个舍友,却逮空挤上了广州经停武汉到西安的绿皮车。
舍友是地地道道的武汉城里娃,而且还是富二代,他临时起意,要跟我到西安逛。本来,按人家的经济实力,别说是空调直达车的硬座,就是卧铺也都随随便便买了。但是,为了迁就我一个陕西穷孩子,也只好买了过路绿皮车的无座票。
印象中,那时候武汉到西安的绿皮车,一张票好像只要三四十块钱。因为不是假期,买不了学生半价票。连同车票在内,我的预算是200元,住宿计划的是西安同学的宿舍。200元相当于当时我一个多月的生活费,硬是从每个月的饭钱里省出来的。舍友钱包充实,预算是我的几倍不止,打算住宾馆。
顺利上了车,不成想又遇到一个熟人。确切地说只是我的熟人,比我高一级的同校同专业的老乡师兄。我刚入校的时候,他还专门到我们宿舍找过我,又住在同一栋宿舍楼,便有了经常性的来往。
师兄家是咸阳北部某县的,也是趁着运动会的时间回陕。不同于我们是寻故旅游,他是回家看望在挖土时不幸被塌下来的土压断了腿的父亲。还有,他是只用一块钱买了一张站台票,逃票上的车。
师兄的家庭经济情况貌似也不太好,现在父亲又出了事,肯定是想着怎么省钱怎么来。他毫不隐晦地告诉了我们这一点,并希望我们帮忙,如果车上查票的时候他先躲到后面去,等我们被查过票了,谁再给他送一张票过来。
那时候的火车票,还不是实名制。
我们自然答应了。舍友问,那你下车了咋办?师兄说,没事,我顺着铁轨走到车站外面去。
做好了车上应对查票的一切准备,不成想,一路上18个小时,这趟车居然难得地一次票都没有查。
三
大概是车上太过顺利,下车出站的时候就有些大意了,想着车上都没事,出站就更不会有什么问题。师兄没有按既定的计划从铁轨绕行,而是和我们一起,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出站口走。边走边叮咛我们说,一会检票,你们就说我是来接你俩的。
到了检票口,我们俩呈上了车票,工作人员看过之后随即问师兄,你的票呢?
师兄用陕西话说,我是来接他俩的,买的站台票不小心丢了。他希望补一张站台票就能过关。
然而,检票的铁警,大概见识过太多这样的小伎俩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话,而是把师兄带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房子,同时,收走了我和舍友的火车票和学生证,勒令我们在外面等着。
我俩就满怀忐忑地等在外面,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等到通道里走过了一波又一波的熙熙攘攘,迎来了一会又一会的冷冷清清。
其间不时会有来来去去的车站工作人员问,这俩人是咋回事?便有人回答,有人逃票,他俩是一伙的。
那时候我们也就十八九岁,站在那里就像两个供人观瞻的坏蛋分子。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房子的门打开了,警察喊我们进去。
屋子里,师兄衣衫不整,眼眶发红,有没有挨打不知道,但肯定是被里里外外搜过身的,脸上混杂着屈辱、悲伤、沮丧。桌子上,扔着我们的车票和学生证,以及钥匙和大概十来块钱的零钱,应该是从师兄身上搜出来的。
警察说,到底咋回事,老老实实说清楚。
舍友还想说师兄是来接我们的,师兄却先开了口说,就如实说吧,我是逃票的,你俩没逃票。
我和舍友面面相觑了一小会,也就都如实说了。
警察说,你们俩虽然没有逃票,但给逃票的做掩护,也属于同犯,鉴于你们是学生就不追究了。你们同学本来需要补票加罚款,鉴于他家中的情况,可以不罚款,但票必须补,他身上就这点钱,你们谁给他借钱把票补了?
舍友知道我身上也没几个钱,便从自己身上掏了一百块。然后,警察让我们拿了自己的车票和学生证走了,师兄还被留在那里补票和继续接受再教育。
四
一开始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注定了这不可能是一次顺利的行程。
返回武汉的时候发生了更加惊心动魄的事,那却是另外一个篇章了。
就在这中间,我的事情进展得一点都不好。舍友的钱,在刚到西安的第一天,就在大雁塔下面被偷了。这下,不但住宾馆的计划落空了得跟我一起挤西安同学的宿舍,连开销都是找我的西安同学借的。
再加上返程的时候遇到了更多的不堪回首,我们俩在西安回武汉的绿皮车上,心情都糟糕到了极点。
然而,下了火车,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盘,舍友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跟你那个老乡说一下,那一百块钱不用还了。
我不知道咋样跟师兄说。也还没等到我说,当天晚上,师兄就来了我们宿舍,来还那一百块钱。
舍友说,不用了不用了。
师兄说,那怎么行。硬把钱放下走了。
五
这已经是30年前的事了。
舍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武汉城里人,白净而挺拔,却从来不说武汉话也压根不会说武汉话。武汉的作家池莉在一篇小说里写过,一个武汉地痞威胁一个北京知青,“哦豁,汉正街居然冒出一个敢叫板的普通话”,可见在很长的年代,不会说武汉话就被默认为外地人,是要挨宰被欺凌的。舍友是武汉人,却就是不说武汉话,这在这座九头鸟的城市里,着实是一个异端。
师兄是咸阳北部县农村的,面孔黝黑,个头不高但很结实,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渭北口音。
两个差异很大原本毫无关联的人,一个不会说武汉话的武汉人,一个普通话说得很不好的陕西人,却在那年的那列火车的逃票事件中,发生了那样的交集。
师兄毕业后进了总部在武汉的央企,随即就被派赴西安的分公司,之后便再无联络也再无音讯。
我们晚一年毕业,舍友先是在武汉的几家单位兜兜转转,后来终还是进了同一家央企,基本一直都在武汉发展,现在已经是高管序列了,依旧白白净净,帅气挺拔。
也不知道他们,在偶尔坐火车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那年的绿皮车,想起曾经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