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干人被形容成「住在中亚一带,讲着陕甘方言、使用清末汉语词汇的一群穆斯林」;对于讲汉语的人来说,东干人犹如「人肉时光胶囊」,充满时空错置的猎奇感。
这种猎奇的趣味并不令人意外。中亚东干人这个族群的形成,和清同治年间的「回乱」有关。回民起义失败之后,逃难至新疆的回民们决定在1877年冬天,分成几批在严冬里翻越天山,最后在当时沙俄的中亚境内落脚。
除此之外,1881年俄罗斯和清政府签订《圣彼得堡条约》、将伊犁谷地归还给中国时,在条约中俄方也特别明定伊犁人民可以自由选择迁往俄国。于是,许多人都选择了留在俄罗斯。
这些不同时期的移民,有甘肃籍、也有陕西籍,彼此所属的教派、操持的口音也都不尽相同,却在日后因为类似的移民脉络,而被纳入了「东干人」这个族群之中。这些危机意识,直到后来也许仍嵌在东干人的集体记忆之中,以至于有传闻在事隔一世纪之后,有些东干人见到从中国来的学者,劈头依旧会问:
请问左宗棠大人还在吗?
何止时光胶囊,简直就像来到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桃花源了。
当年许多回民难捱途中的恶劣天气,葬身在天山上;就算到得了目的地,脚上也早已满是冻疮。他们聚居在几个聚落点,但聚落的点和点之间却又相隔老远,几乎不存在面状的「族裔区」。奇妙的是,这些甘冒风险、长途跋涉,只为了远离中原的回民们,一开始在中亚生活时,却又经常自称「中原人」。
至于「东干人」这个称呼,又是如何而来的呢?至今,学界都仍没能够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汉语论者认为,「东干」其实由「东岸」(黄河东岸)或「东甘」(甘肃东部)的读音转化而来,甚至也可能是「屯垦」的讹读。
突厥语源论者则认为,早在十七世纪,中亚的突厥人就已经开始使用「东干」来指称这些「离开中亚之后又归来」的穆斯林,其字源来自察哈台突厥语的「回来」(döñän)。
但不论如何,1926年,「东干人」一词终于在苏联人口大普查之中,正式被官方接纳为一个族裔名称。换句话说,东干人这个族裔概念的成形,除了源于回民遭「追杀」的推力,并且仰赖这些移民的生活实作和认同来维系之外,俄罗斯人类学家、以至于后来的苏联政府,也是关键推手。
为了增进对新纳入版图的领土的了解,俄罗斯人类学家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上半,曾经频繁地在中亚、远东地区活动。其中,对于东干人的研究,最早由齐布金(Tsibuzgin)和施马科夫(Shmakov)完成,他们在1897年针对卡拉库努兹(Karakunuz,位于今日的哈萨克南部,紧邻着与吉尔吉斯接壤的国界;于1965年改名为Masanchi,纪念曾经加入苏联红军的东干将领马三奇)所写的东干人民族志,篇幅虽短,却仍是窥看早期东干人生活的珍贵窗口。
落脚中亚初期,有些东干人仍会偶尔返回中原探访亲友;为了在跨境时掩人耳目,这些东干人必须提早三、四年准备,将辫发留长,同时又要小心翼翼、避免被俄罗斯当局发现蓄发,因为跨境前往大清在当时是被禁止的。
东干语的数字怎么数呢?义狗、亮狗、散狗、四狗⋯⋯
东干语的其中一个特色,便是原本在汉语里十分丰富的量词许多已经流失,改以「个」代替;甚至,即便只是数数字,「个」都会如影随形地跟在数字后面。
此外,「食物」的东干语发音接近「十娘」,「学校」则听起来则是「叫福」。可惜大多数东干人今天早已不识汉字,所以没办法用纸笔和老爷确认;我只能猜想,「十娘」和「叫福」如果写成汉字,大概会是「食粮」和「教府」。还有些字汇仍然活像是从十九世纪穿越时空而来,比如老爷把「政府」叫做「衙门」。
但东干语并非没有文字。1927年,苏联便曾以拉丁字母拼写东干语,又在1950年代改以俄文的西里尔字母制定东干文字,并且成为东干报章媒体、以及学校里教授东干语时所使用的标准文字。
这些将汉语拼音化的举措之所以能够成功,除了因为俄语是苏联实质上的官方语言这个诱因之外,也还因为当年跨越天山而来的东干人祖先,本就多是不识字的农民。
为了和同样是穆斯林的其他中亚民族区隔开来,东干人选择强调自己的中国文化,因而以旗袍长衫做为民族服饰、把清宫廷舞建构为民族舞蹈,甚至在清真寺的建筑形式和装饰符号上也富含「中国特色」,就连他们的驰名菜肴「东干凉粉」(Ашлянфу),看上去也都和陕西的凉皮十分类似,只是没那么酸、冷汤的比例也多一些。
苏联解体之后,刚刚独立的哈萨克、吉尔吉斯政府,都希望在人口结构上进行去俄罗斯化,让哈萨克人、吉尔吉斯人分别在境内成为优势族群;作为少数族裔的东干人,因此越来越常被理解为「来自中国的外族」、而不再是苏联时代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一份子」,必须开始面对新的边缘化困境。对于中亚国家来说,东干人被「外族化」有助于维系优势族裔统治的法理性;
今日,乌兹别克境内的东干人,许多因为通婚而完全融入当地社群。至于吉尔吉斯境内的东干族人口大部分为甘肃籍,人口数也是所有中亚国家之中最多的;苏联时期,又成为东干人知识分子的中心,连带地使得甘肃口音成为东干语的标准形式。不过,东干人仍然处于被日渐边缘化的困境。
主要由陕西籍回民后裔组成的哈萨克东干族,尽管长期以来居于下风,在学校里必须学习甘肃口音,却因为哈萨克独立之后的经济状况发展较好,比起乌兹别克和吉尔吉斯的东干人都富足许多。更重要的是,东干人的代表得以进入哈萨克的政治领域,和中国的互动也最为热络。
这些互动,包含了文化交流活动,东干人还到陕西甘肃「寻根」、东干子弟到中国留学。
东干人的「离散」,隐含着「对家国的回望或盼望」。图为哈萨克「陕西村」东干人的「叩门回家」仪式。
丝路终究是路,一如人类历史终究是由数不尽的迁徙流动写成。中亚从来就是各种族裔交会的腹地,波斯人在此写诗、蒙古人的马蹄达达,更不用说苏联带来了多少日耳曼人和朝鲜人,在这里看着陌生的雪景咬牙求生。这些人们的后裔形形色色,在回望过去维系认同的同时、也在新的土壤上向下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