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那天,我正和兄长玩换装游戏。
我穿着他的男装,他被迫换上我的衣裙。
官兵冲进来,误将男装的我当作沈家少爷,拖去了净身房。
而穿着女装的兄长,被当作沈家小姐,送进了花楼。
多年后,我已成为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称“9千岁”。
太后寿宴上,1个拉京胡的卑微乐师为同伴顶罪,缓缓抬起了头。
我当众向太后讨要了他。
他看着我,眼中只有恐惧与麻木。
01
我叫沈玉棠,那年刚满十四。
父亲沈砚是督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在朝中以耿直敢言著称,常被人私下称为“石头御史”。
那天傍晚,父亲从宫中回来,脸色铁青,一进书房就摔碎了桌案上那方珍藏多年的歙砚。
“简直是无法无天!”
母亲端着安神汤匆匆进去:“砚之,又是为英国公的事?”
英国公是当朝太后的亲弟弟,把持盐铁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却无人敢动。
“他竟提议在淮河水患的灾区加征‘筑堤捐’!”父亲的手因愤怒而颤抖,“那笔银子转眼就会流入他外甥的康王府!我不过驳了几句,他的爪牙便联名参我‘私通边将,图谋不轨’!”
“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名!”母亲手中的汤碗险些打翻。
“我沈砚行得正坐得端,怕他何来!”
就在这时,我提着木剑,满身泥土地冲进书房:“爹!我今天把隔壁孙尚书家的小子揍哭了!他骂您是‘榆木脑袋’!”
“沈玉棠!”父亲的怒火瞬间转向了我,“看看你这副模样!哪有一点官家小姐的仪态!”
母亲连忙拉住我:“棠儿,快给爹爹赔个不是。”
“女儿没错!”我挺直脊背,“他辱骂父亲,就该打!”
“你……你这孩子……”
一个温和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爹爹息怒。”
兄长沈云澈捧着一卷画走了进来。
他年长我三岁,性情却与我截然不同,温润如玉,酷爱丹青,眉目间总带着几分江南水乡般的清秀。
“爹爹看这幅《秋山访友图》,孩儿新近完成的,您瞧这皴法……”
“唉……”父亲的火气被兄长轻柔的语调渐渐抚平,他摸了摸兄长的头,“澈儿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太柔。棠儿又太刚烈。你俩若能折中些,为父也不必如此忧心。”
兄长只是对我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包容。
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父亲的“刚直”,兄长的“柔顺”,还有我那要命的“倔强”,会在三天后,将沈家彻底拖入深渊。
那天是我十四岁的生辰,京城西市有热闹的灯会。
我缠着要去,父亲却厉声拒绝:“这几日风声正紧,英国公的人死死盯着咱们沈府,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我偏要去!”我哪里肯听。
从早上闹到午后,母亲和兄长都劝不住我。
后来,我溜进兄长的院子,他正在调弄颜料,准备画一幅《浣纱图》。
“哥哥。”
“棠儿?”他回过头,见我一脸狡黠,“你又打什么主意?”
“好哥哥,”我拽着他的衣袖摇晃,“把你的衣裳借我穿吧,我扮成男孩子出去,就半个时辰!爹爹的人在正门守着,他们防的是‘沈家小姐’,可不是‘沈家公子’!”
“胡闹!”兄长的脸霎时白了,“这绝对不行!”
“你就帮我这一回!最后一回!”我开始耍赖,“你不帮我,我就自己翻墙,摔断了腿,看爹爹是打你还是打我!”
兄长向来拿我没办法,他那双善于捕捉山水灵气的眼眸里,总是盛满对我的无可奈何。
“……棠儿,我今日总觉得心慌,别出去了,好不好?”
“不好!”
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走向屏风后面。
片刻之后,我,沈玉棠,换上了兄长那身月白色的直裰,用玉簪束起长发。
我身量本就高挑,这般打扮,俨然是个俊秀少年郎。
而兄长沈云澈,被迫换上了我那身浅樱色的襦裙。
他肌肤白皙,眉眼如画,穿上女装,竟比我这个真女儿家还要姣美三分。
“哈哈哈!哥哥你真好看!你要是女子,京城的公子哥怕是要踏破咱们家门槛!”
“不许笑!”兄长满脸通红,局促地整理着裙摆,“快去快回!被爹爹发现,咱俩都免不了一顿家法!”
“知道啦!”
我兴冲冲地推开后院的角门。
我永远记得回头时看见的那一幕:兄长穿着我的衣裙,站在那棵老梨树下,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虑。
我以为这只是我们兄妹间无数次嬉闹中寻常的一次。
却不知,这一换,便是一生。
我刚溜到巷口,还没来得及买那惦记了许久的冰糖葫芦——
“轰!”
一声巨响,沈府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不好啦!是锦衣卫!锦衣卫来了!”
我脑袋“嗡”地一声,疯了似的往回跑。
冲进前院,映入眼帘的是此生难忘的炼狱景象。
康郡王,英国公的外甥,身着飞鱼服,脚上坚硬的马靴正踩在父亲的背脊上。
“沈砚!你这老贼!竟敢勾结边关守将,私铸兵符,意图谋逆!你好大的狗胆!”
“我没有!”父亲的头被按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嘴角溢血,“康郡王!你这是构陷!我要面见圣上!”
“面圣?”康郡王狂笑,“你很快就能去见阎王了!来人!给我抄!片瓦不留!”
母亲扑上去,被一个兵丁狠狠踹倒在地。
“老爷!老爷啊!”
“娘!”我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
“抓住他!”一个兵丁发现了我,“这是沈家的儿子!沈云澈!”
他看见我穿着男装,身形挺拔。
“不!我不是!我不是沈云澈!”我尖声叫喊,“我是沈玉棠!我是女子!”
“还敢嘴硬!”那兵丁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小子骨头倒硬!拖走!”
“放开她!”
我的兄长,穿着我那身樱色襦裙,踉踉跄跄地从后院奔出。
“我才是!我才是沈云澈!你们抓我!放了我‘妹妹’!”
满院的兵丁都愣住了。
康郡王也怔了一下,他走过来,用马鞭柄抬起兄长的下巴,仔细端详那张写满惊恐却依然精致的脸。
“哈哈哈哈!”康郡王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沈砚啊沈砚!你真是教子有方!生了个儿子,却是个爱穿女人衣裳的废物!”
“不!澈儿!棠儿!”父亲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哥哥!”我拼命挣扎。
康郡王的眼神陡然转冷,嫌恶地甩开兄长的脸。
“这小子细皮嫩肉,杀了可惜。”他挥了挥手,下达了那道斩断我们命运的指令。
“这‘丫头’,赏给你们了。送到城东的‘软红楼’,也算给朝廷回点银子。”
接着,他指向我。
“至于这个不知死活的‘少爷’。既然沈家要谋反,那就断子绝孙吧。”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拖到净身房去。收拾干净了,送进宫里头,伺候皇上。”
02
我被粗暴地扔上一辆散发着霉味的囚车。
眼睁睁看着我的兄长,那个替我抄书、替我受罚、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我的哥哥,穿着我的衣服,被人拖向了与我相反的方向。
那个方向,是京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
“哥哥!!”我撕裂了喉咙般哭喊。
“棠儿……”他回过头看我,没有哭,只是那样望着我,眼里是一片我读不懂的死寂。
“把嘴堵上!快走!”
我的世界,从此只剩黑暗。
我被带到了皇城根下一处阴暗潮湿的院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药味。
净身房。
“按住他!”
我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死死按在冰冷的门板上。
“不!我不是男的!我是沈玉棠!你们弄错了!弄错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太监,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张开嘴,塞进一颗腥苦的药丸。
“嚷什么。”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进了这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他们不信我。
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
在他们眼里,康郡王的命令就是天。
一个“谋逆”罪臣的儿子,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
“忍着点。往后,你就是宫里的人了。”
我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了整整三天。
高烧的混沌中,我反复看见父亲母亲倒在血泊里,看见兄长在那些肮脏的手中被拖拽。
“……活下去……”
一个声音在我灵魂深处响起。
“……棠儿,活下去……报仇……”
我醒来时,那个老太监正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站在床边。
“命倒挺硬。”他面无表情,“喝了。”
我张开干裂的嘴唇,碰到粗糙的碗沿。
“我……我……”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像被炭火烧过,发出的声音粗嘎嘶哑,难听至极。
“行了。”老太监似乎满意了,“从今往后,沈家那个少爷死了。你,叫怀安。”
他随手指了指墙角一块落满灰尘的木牌。
“怀安……”
我无声地重复这个名字。
沈玉棠死了,死在了十四岁生辰那天。
活下来的,是宫里最卑贱的使唤小火者,怀安。
我被分派到浣衣局。不是洗衣物,而是刷洗宫里所有主子们的马桶和夜壶。
冬天的井水,寒彻骨髓。我的手很快布满冻疮,红肿溃烂,脓血模糊。
管事的太监姓孙,最喜欢作践新来的小内侍找乐子。
“你!新来的!叫怀安是不是?”他用拂尘指着我,“爬过来,把咱家的鞋底舔干净。”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沉默地爬过去。
“哟,还是个闷葫芦?”孙公公一脚踹在我心窝,“我让你舔!”
我抓起他那双沾满泥污的靴子,用我破烂的袖口,一点一点,仔细擦拭。
“哼。”孙公公大抵觉得无趣,又踹了我一脚,“滚去刷净桶!刷不完,今晚就别想吃饭!”
我忍着剧痛爬起来,抱起那些散发着恶臭的木桶,走向后院。
我像一条野狗般活着,吃馊掉的剩饭,睡在漏风的柴堆。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爬上去,爬到足够高的地方。
我开始仔细观察。发现孙公公虽然嚣张,却很惧怕另一个人——御茶房的崔公公。
我还发现,孙公公每晚会偷偷扣下一些本该供给妃嫔的上等茉莉香片,转手卖给宫外的茶商。
这,就是我的机会。
宫里处处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孙公公是李贵妃的人。而崔公公,是德妃的心腹。
李贵妃与德妃,在后宫斗得势同水火。
那天,崔公公来浣衣局办事。
我故意在孙公公面前,将他那双刚擦亮的靴子,“失手”泼上了刷桶的脏水。
“狗奴才!找死!”孙公公当即暴怒。
“孙公公。”崔公公那慢悠悠的嗓音飘了过来,“好大的威风啊。这数九寒天的,您这屋里……倒是比我们御茶房还暖和一些。”
孙公公脸色骤变。
崔公公踱到墙角,用脚尖拨了拨:“啧啧,这可是进贡的银霜炭。李贵妃娘娘宫里才有的份例。您这浣衣局,用度可真不小。”
“崔公公!您……您可别乱说!”孙公公慌了神。
“我乱说?”崔公公走过去,踢开一堆杂物,露出了孙公公藏匿的那小袋银霜炭。
崔公公笑了。
那天,孙公公被拖走了,听说打断了两根肋骨,扔到皇陵去等死了。
我,怀安,因为“检举有功”,被崔公公要了过去,调到了御茶房,干上了相对轻省的活计——给各宫主子送茶水。
这是我向上攀爬的第一步。
在浣衣局,我学会了忍耐。在御茶房,我学会了审视。
我冷眼看着大皇子如何骄横,二皇子如何阴鸷。
也注意到了那个总是躲在角落,无人理会,也无人敢轻易招惹的三皇子,赵珩。
他是早逝的宫人所生,名义上养在皇后膝下,实则备受冷眼。大皇子和二皇子,都视他为潜在的绊脚石。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
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御花园“赛箭”,实则是拿小太监当活靶子取乐。
三皇子赵珩恰好经过。
“哟,三弟。”大皇子拉开了弓弦,“三弟,你来帮皇兄瞧瞧,我这箭,瞄得可还准?”
那闪着寒光的箭镞,直直指向了赵珩。
赵珩吓得脸色惨白,僵在原地。
我正端着要给德妃送去的雨前龙井。
我看见了。
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救他,我便彻底得罪大皇子,必死无疑。
不救,他死了,于我毫无益处。
但若……我救了他,而他侥幸未死呢?
一个备受排挤的皇子,一个最需要“自己人”的皇子。
这是我的第二次机会。
“哎哟!”
我脚下一滑,整个人连同茶盘朝着大皇子撞了过去。
“哐当!”
箭矢偏斜,擦着赵珩的鬓角飞过。
滚烫的茶水,全数泼在了大皇子华贵的狐裘大氅上。
“狗奴才!”大皇子勃然大怒,一脚将我踹进厚厚的积雪里,“你敢拿茶水泼我!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我匍匐在地,不住磕头。
“大哥。”
一直沉默的三皇子赵珩,忽然开了口。
“大哥,这奴才……是来给弟弟送茶的。您……您息怒……”
大皇子愣了一下。
“你?”他轻蔑地瞥了赵珩一眼,“行啊,三弟。既然是你的人,皇兄我给你这个面子。不过……”
他指向我:“这狗奴才,往后就只配伺候你。别再放出来碍眼。”
“谢……谢大哥。”
我,怀安,就这样成了三皇子赵珩身边唯一的贴身内侍。那年,他九岁,我十八岁。
03
“怀安。”
深夜里,赵珩在发抖,轻声唤我。
“奴才在。”
“我冷。”
我解开外衫,躺上他那张冰冷的床榻,用自己同样没有多少热气的身体,紧紧抱住他。
“怀安,他们都想我死。”
“奴才会护着殿下。”
“你怎么护?”
“谁想让殿下死,奴才就先让他死。”我的声音,在那一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赵珩不再说话。
从那天起,我成了赵珩身后那道沉默的影子。
他的不受宠,恰是最好的掩护,给了我们暗中喘息与布局的空间。
我利用这“阉人”身份,开始不动声色地结交宫中那些同样身处底层、同样心怀不甘的太监宫女。
我帮他们解决麻烦,他们给我传递消息。
我发现了大皇子与英国公私下往来的密函。
我找到了二皇子在宫外秘密训练死士的据点。
我将这些碎片,一点一滴,通过不同渠道,喂给那位年老多疑的皇帝。
前朝后宫,渐起波澜。
而三皇子赵珩,依旧是那个“胆小怯懦、无足轻重”的皇子。
十年光阴,悄然而逝。
我用整整十年时间,从一个浣衣局刷马桶的小火者,爬到了司礼监随堂太监的位置。
老皇帝病入膏肓。
大皇子、二皇子、英国公、康郡王……所有人都盯着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
那一夜,宫城之内,杀声四起。
英国公与康郡王联手逼宫了。
他们以为三皇子赵珩是最软弱的那个。
他们大错特错。
当他们带着亲兵冲入乾清宫时,等待他们的,是我,怀安。
以及我身后,那支用十年心血,悄然渗透进宫廷禁卫中的力量。
“英国公,”我提着宫灯,站在龙椅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别来无恙。”
“怀安!你……”
“英国公贪墨河工款,康郡王私募甲兵,意图谋逆。来人,拿下!”
那一夜,乾清宫前的汉白玉石阶,被鲜血染得通红。
三日后,三皇子赵珩在百官簇拥下,登基为帝。
我,怀安,成了新朝第一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朝野私下皆称我为“九千岁”。
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动用东厂全部力量,暗中搜寻“软红楼”的旧人。
可我寻觅了两年有余。
软红楼几经转手,早已物是人非。
“督主……您要找的那位……十六年前……沈家那位公子……”东厂的档头跪在我面前,汗如雨下,“他……他进楼第二年,就染了恶疾……被……被扔出去了……”
“扔去了哪里!”我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实在无处可查啊。一个男子,从那种地方出来,又身染重病……只怕……只怕早已……”
“砰!”
我手中的定窑茶盏,瞬间化为齑粉。
“继续找。便是将这京城翻过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几乎以为,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直到那日。
太后在宫中设下寿宴,召了京城最负盛名的“庆喜班”入宫献艺。
我作为皇帝近侍,陪坐在年轻的帝王身侧。
“怀安,”赵珩对我,仍保留着几分旧时的亲近,“你近日似乎清减了,多用些膳食。”
“谢陛下关怀。”
我对这些喧嚣浮华的场面,向来缺乏兴致。
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长生殿》。
就在杨玉环羽衣霓裳,翩翩起舞的当口。
“铮!”
一声刺耳的崩裂之音,陡然撕裂了满堂的丝竹管弦。
拉胡琴的那个老乐师,手中的琴弦应声而断。
满座皆惊。
太后勃然变色:“败兴!哪里来的乐工,如此毛手毛脚!拖下去,重打三十!”
侍卫应声上前。
那老乐师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连连叩头:“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啊!”
就在侍卫即将触碰到他时。
戏台角落,一个始终低着头、拉着京胡的乐师,缓缓站起了身。
他身形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太后娘娘。”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的嘈杂。
“胡琴弦断,是因奴才的京胡走了音,扰了他的心神。要罚,请罚奴才一人。”
他将所有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太后怒极反笑:“好,好得很。那就一并拖下去……”
“且慢。”
我开了口。
连我自己都听出了声音里那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站起身的蓝衫乐师身上。
年轻的皇帝侧目看了我一眼:“怀安?”
我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御阶。
满殿的王公贵胄、后宫嫔妃,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
我走到那乐师面前。
他跪在那里,单薄的身躯似乎轻轻发着抖。
“你,”我开口,喉间干涩得如同吞了沙砾,“抬起头来。”
他一动不动。
“杂家让你,抬起头来。”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脸。
那是一张被岁月风霜侵蚀过的脸,看起来三十出头,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白,嘴唇干裂。
可是那双眼睛……
那双微微上挑、眼尾略长的眸子,和我记忆中那幅未完成的《秋山访友图》作者的眼睛,一模一样。
是沈云澈。
他看着我这个权倾朝野、不阴不阳的“九千岁”怀安公公。
他的眼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与一片枯槁的麻木。
太后已是不耐到了极点:“怀安!你到底意欲何为?不过两个下贱的戏子!”
我没有回头。
我看着我的兄长,他像小时候无数次为我顶罪那样,再一次站了出来。
现在,轮到我了。
我转过身,面向太后凤座的方向。
“太后娘娘。这个拉京胡的乐师,奴才……瞧着还算顺眼。”
“顺眼?”太后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奴才伺候陛下久了,难免精神不济。想向太后讨个恩典,要了他去,闲暇时给奴才解解闷,按按筋骨。”
满殿哗然。
“九千岁”怀安,那个冷面冷心、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竟然……竟然当众向太后讨要一个男人。
太后的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年轻皇帝赵珩的眼神,也骤然变得幽深难测。
太后冷笑一声,那笑声像冰锥划过琉璃:“怀安公公。你这是什么规矩?哀家宫里的人,你看上了,说带走就要带走?你眼里,可还有哀家,可还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