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府邸弥散着参汤的苦香，段祺瑞踏进三道院门，还没站稳，鼻腔就被浓烈的油气裹住。一张圆桌撑满碗盘，鸳鸯铜锅蒸汽直冲梁木，中间那只八宝鸭皮色透亮，油珠沿着勺窝滑落。桌边，袁世凯正挽袖疾吞鸡蛋——剥壳、沾盐、仰脖，一气呵成；两口一个，二十枚殆尽，只留壳山一座。 段祺瑞暗自掂量：自己半个月的口粮，此人一早便扫空。八宝鸭被利刀分作十六瓣，随后又进肚；末了，大碗人参汤滚沸，袁世凯端碗灌下，热雾模糊须髯。这一幕像鞭子抽在北洋诸将的心口：能吃，才配掌局。 场景发生在1916年3月上旬，距“洪宪”帝号废止不过七十天。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在中南海勤政殿受百官朝贺，自称中华帝国皇帝，改元洪宪，举国震荡。 翌月，云南、贵州、广西先后宣布独立，护国军自滇黔江谷一路北进；北洋铁壁出现裂缝。袁世凯急需调兵，也急需重新拴住皖系心腹，于是招来段祺瑞面谈。段字芝泉，安徽合肥人，1865年3月6日生，比袁小六岁，素被视为“北洋之虎”。袁自信师徒情深，摆下重油早膳，意在显露气势：膳可吞山河，政局亦可照胃口咽下。 段祺瑞不是没见过排场，可仍被这顿饭震住。北洋军自1895年小站练兵以来，军官餐桌最多羊肉烧饼配米粥；如今，他看袁世凯一餐下肚二十枚鸡蛋、一只整鸭、一大碗参汤，再加几枚山药糕作收尾，竟无半点停顿。段心里掠过一句“吃得起，才撑得住”，却只是微躬身子，默数筷影。 府外秋水街的警卫在寒风里踏步，枪栓碰撞发出金属脆响；府内炭火噼啪，袁世凯抹嘴吩咐秘书呈上川广急电，字字透出焦躁：滇师将破川北，桂军逼近衡阳。豪吞巨啖之后，他转头要芝泉即刻拟调京津卫队南下。段祺瑞答“遵令”，语声低沉，被参汤蒸汽吞没。 此时距离袁世凯病逝还有不到三个月。1916年3月22日，他的浮肿开始加剧；4月初，肾病带来的腹水让他每夜难眠。可在段祺瑞眼里，早餐那股狂飙劲儿仿佛能把衰象扯碎。短促的气息里，师徒二人都明白：用兵不一定能救帝制，但调兵可保皖系。 交谈间，袁世凯提醒段：护国军虽猛，仍缺重炮；你我把握铁路节点，拖过汛期，滇桂锐气自散。段心思翻涌：若帝制崩毁，北洋谁来收拾残局？他没回答，只看桌上空碟油花闪动，如同护国战争的火点在地图上蔓延。 三天后，北京积雪初融，段祺瑞奉令兼任参谋总长，统筹前敌。4月20日，湘、鄂两省督军电告抵制帝制；段在电报上批阅“暂缓声张”，放任其局部独立，以待形势反转。内部会议上，他故意回忆那顿早餐——袁世凯声称“能吃才能干”，自信依旧。 实际上，高油高盐的暴食正加速总统的尿毒症恶化，朝内军机处医官屡次上折，皆被袁以“误国”一喝压下。此时的段祺瑞像站在摇晃甲板，既要撑住袁的船，也要随时准备换舵。 5月下旬，护国军攻占泸州，川、湘响应。袁世凯终于宣布撤销帝号，洪宪寿衣才穿了八十三天就丢进史册。6月6日拂晓，他在参汤苦味与浮肿刺痛中气绝。讣告未冷，段祺瑞便以国务总理身份稳住皖系营垒；6月8日，他推举黎元洪继任大总统，自己握兵权、控财政、安插旧部。北洋体系表面重新团结，可权力铜锅里翻滚的依旧是油腻汤汁——只换了掌勺人。 回看那桌早餐，二十枚鸡蛋像二十发炮弹敲响北洋末日的击鼓声，八宝鸭暗示帝制奢靡，人参汤则为奄奄一息的洪宪添了最后一勺苦补。段祺瑞当时的那声感叹，在政坛流传成笑谈，却也道破关键：一人豪吞半月口粮，终究只能喂壮贪念，却救不回已裂开的江山。 1924年直奉大战后，段祺瑞再度出山理政，政客问起往年轶事，他抬手摆摆，说早忘了味道。可旁人都知，不忘的是那碗参汤腾起的蒸汽——它让芝泉看清：北洋的力量来自胃口，也会毁在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