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世界地图会发现大部分亚非国家都成为了帝国主义列强的殖民地、租借地或势力范围：如今的印度、缅甸、马来西亚、新加坡、埃及、南非等国是英国殖民地；如今的越南、老挝、柬埔寨、阿尔及利亚、摩洛哥、马里等国是法国殖民地；如今的印尼是荷兰殖民地；如今的菲律宾是美国殖民地......即使一些名义上独立的国家其实也早已被列强侵略渗透。像当时的中国名义上有自己独立的政府，但列强其实早已在中国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只有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得以成为唯一保有完全独立地位的近代亚非国家。

一部分亚非国家面对积贫积弱落后挨打的局面痛定思痛试图通过学习西方先进国家摆脱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命运。日本的明治维新是近代亚非国家最成功的改革，但却并非当时亚非各国唯一的改革。事实上改革自强是当时大部分亚非国家的常规操作：中国有洋务运动、朝鲜有光武改革、泰国有朱拉隆功改革、埃及有穆罕默德·阿里改革......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偏居世界屋脊一隅的小国不丹也在一片惊涛骇浪中小心翼翼迈出了改革求生的步子。不丹在历史上曾是中国西藏的一部分。公元1616年西藏竹巴噶举派热龙寺僧人阿旺南杰来到不丹。

阿旺南杰在当地竹巴噶举派势力支持下逐步统一不丹建立起政教合一的国家政权。在清代汉文史料中称当时不丹政教合一领袖为“德布王”。不丹与当时的西藏地方政府在宗教以及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存在深厚的渊源。1720年康熙驱逐准噶尔统一西藏后不丹也随即成为清朝的藩属国。1734年后不丹历任德布王上台都需要得到清朝的册封认可。位于喜马拉雅山麓的不丹除了与宗主国清王朝和南面的邻居印度保持着一定限度的联系之外与外界长期处于隔绝状态。可英国征服印度后情况渐渐发生了变化。

从1772年起英国开始不断渗透入侵不丹。1865年英国强迫不丹签订《辛楚拉条约》割让2000平方公里领土。长期与世隔绝的不丹就这样被当时的世界霸主大英帝国强行打开国门拉入了国际体系。这时不丹除了要面对英国的觊觎之心还面临着复杂尖锐的内斗。当时不丹的最高统治者是政教合一的德布王，但其实全国各地处于封建领主割据的状态。各地诸侯领主为争夺权力长期混战不休。1885年地方领主乌颜·旺楚克在美达岗之战中击败了强大的对手彭措多杰结束了内战。乌颜·旺楚克成为了不丹实际上的“无冕之王”。

这时不丹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仍是德布王，但实际权力却已转移到乌颜·旺楚克手中。乌颜·旺楚克敏锐意识到不丹这样一个小国要想生存必须在英帝国和清帝国两大巨人之间做出选择。乌颜·旺楚克采取务实且巧妙圆滑的外交手腕周旋于清王朝与英帝国之间：1890年他接受了清朝光绪帝册封的"办理布鲁克布鲁克巴东路奔洛正札萨克"称号，但随着清政府在西藏影响力的衰退和英国强势北上的局势日益明显后他迅速调整了策略：1904年英军入侵西藏。西藏地方政府向乌颜·旺楚克求援。乌颜·旺楚克拒绝提供援助，而选择以中立的名义充当调停者。

名义上中立的乌颜·旺楚克此时其实已倒向英国。他不发兵支持英军，也不公开与中国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为敌，但却暗中为英军提供后勤便利。此举在中国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看来显然是背叛，但这却为乌颜·旺楚克换取了英国的信任使不丹得以避免被武力征服的命运。1907年乌颜·旺楚克审时度势废除延续了数百年的德布王制度。不丹的德布王制度类似于当时中国西藏的政教合一体制。德布王并非根据家族血缘世袭，而是像西藏活佛一样实行转世制度——由僧俗贵族选择被认为是上一任德布王转世的灵童作为继承者。

乌颜·旺楚克废除德布王制度后在普纳卡颇章宫登基称王。德布王转世制度被世袭国王制度取代这一根本性的政治改革将权力集中于国王一身彻底改变了不丹内部权力分散易于内耗的局面。这为不丹应对外部危机提供了坚强的领导核心。1910年乌颜·旺楚克与英国签署《普纳卡条约》以 “将外交事务指导权移交英国” 为代价换取英国“不干涉内政”的承诺。这个条约对不丹而言可谓利弊参半：这份条约让不丹丧失了完整的外交主权，但却为其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外交保护伞。得到英国保护的不丹从此能屏蔽来自其他列强（尤其是北方的俄国）的威胁专心于内部建设。

在获得相对安全的外部环境后乌颜·旺楚克开始将目光投向国内启动了不丹最早的现代化尝试。1914年他做出了一个划时代的决定——派遣首批留学生赴印度学习，同时乌颜·旺楚克还在国内哈阿和本塘创建了最早的两所现代学校。这里的学生们不仅学习藏文，也开始接触英文和现代科学。此举打破了寺院对教育的垄断为不丹培养了第一批了解外部世界的新型人才。乌颜·旺楚克的改革与同时期日本、泰国的全面革新不同始终是审慎而有限的。他深知不丹的根基在于其独特的文化和宗教，因此他在引入现代教育的同时依然大力支持和修缮寺院强化传统宗教教育。

乌颜·旺楚克的改革并非一场追求富国强兵的激进革命，而是一场旨在 “生存” 的务实自救。无论日本的明治维新、中国的洋务运动还是泰国的朱拉隆功改革都是希望实现国家富强。可小国不丹改革并非求富强，而仅仅只是求生存。不丹这个闭塞小国独特的国情决定了其改革不可能像日本、中国、泰国一样大破大立。事实上乌颜·旺楚克仅仅只是开启了不丹现代化的一丝微光。他并没像日、中、泰等国一样引进西方的先进武器装备现代化的军队，也没引入西方国家的企业财经金融体系。乌颜·旺楚克死后他的后人仍在为使不丹更加现代化而继续改革。

乌颜·旺楚克的儿子吉格梅·旺楚克于1927年继位后进一步推行中央集权：他设立四成员内阁并削减地方宗本权力将宗教与世俗权力收归王室。事实上乌颜·旺楚克只是搭建了中央集权政体的框架，直到吉格梅·旺楚克时代才真正完成中央集权化改革。吉格梅·旺楚克还推行税制改革废除了马驹税等实物税种、调整纳税记录并重新安置无土地者。1952年继位的第三任国王吉格梅·多吉·旺楚克废除了不丹的农奴制、建立了高等法院。1953年不丹成立国会。吉格梅·多吉·旺楚克在位的20年间建起1770公里的公路和6所现代化医院。

这在我们看来也许微不足道，但在不丹这样一个国家却是了不起的成就。不丹社会由此取得了巨大的进步。1971年不丹加入联合国开始向全世界开放。2005年不丹建立两党制度、组建两院制议会、起草宪法完成由君主专制向君主立宪政体的最后过渡。现在看来不丹的改革进程似乎始终比其他国家慢很多拍。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乌颜·旺楚克开启改革大幕到2005年不丹国家制度改革最后过渡的完成历时百余年。不丹到21世纪才完成的事在其他国家很多是在20世纪上半叶就逐渐完成了。事实上不丹直到今天仍是一个相对贫穷落后的国家。

当然这不能脱离不丹的具体国情来说。长期与世隔绝的不丹人过着一种小国寡民的生活。激进的改革在这里缺乏生存土壤，但在过去的百年间这个山地小国仍循序渐进一点一滴实现着进步。时至今日不丹人也并不认为国家在物质上的富强就代表一切，而是更追求一种国民心灵上的幸福感。当其他国家把国民生产总值当作奋斗目标时不丹却把国民幸福指数作为国家发展指标。不丹的特殊国情注定了其现代化改革之路必然会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如今回过头来客观评价乌颜·旺楚克改革留给不丹的其实是一份复杂的遗产。

乌颜·旺楚克是不丹独立的守护神。他通过高超的政治谋略在殖民时代的洪流中为不丹保住了最宝贵的东西——国家实体与内部自治权。他没让不丹沦为第二个锡金。另一方面乌颜·旺楚克也是不丹“被保护”状态的奠基人。正是他把不丹的外交权拱手交给英国指导。1947年印度独立后宣布继承英国对不丹外交的指导权。时至今日不丹未与中、美、俄、英、法这五个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任何一个建交就是迫于印度的压力。乌颜·旺楚克把外交权交给他人的做法为不丹换来安全保护的同时也为日后长期受制于人埋下了伏笔。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不同的人对这位不丹开国国王的是非功过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评价。可如果真放眼于当时的现实处境来看他更像是一位顶级棋手在英帝国和清帝国这两盘大棋之间为不丹精准地找到了一个存活的棋眼。他作为一位高明的战略家以一场“夹缝中的改革”为不丹的现代生存奠定了基石。他并没能使不丹成为一个富强的国家，但却在当时的殖民浪潮冲击下为不丹找到了生存之道。他的故事告诉我们：在小国与大国的博弈中清醒的头脑、务实的策略和果断的抉择有时比强大的军队更能决定一个民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