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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干姜手与我的豆腐手

麦收的日头把老灶房晒得发烫,外婆的手在铁锅沿上翻烙饼时,指节处的老茧泛着琥珀色的光,像冬天下霜后留在地里的干姜。她总爱用

麦收的日头把老灶房晒得发烫,外婆的手在铁锅沿上翻烙饼时,指节处的老茧泛着琥珀色的光,像冬天下霜后留在地里的干姜。她总爱用围裙角擦手,擦完就往我腕子上一捏——那力道硌得我牙酸,“你这手软得没骨头,跟你外公一个样,男人家得有攥得住东西的筋骨。”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腹嫩得能掐出水分,握锄头都发飘,哪及得上外婆的手,能攥住烧红的火钳,也能把面团揉得筋道。

这话外婆从三岁就跟我说。那年村东头的瞎眼老相士拄着拐杖来串村,外婆拉着我、拽着外公让他摸手。老相士摸完外公的手,咂着嘴说“男手软如绵,不是员外也是官”;摸到我的手,笑了笑,“这娃手绵是贵相,可得有硬手帮衬着,别让软气磨没了刚劲儿。”外婆当时就往我手心拍了把灶灰,“我这双干姜手,就能给他立住根。”外公是村小的教书先生,手捏了一辈子毛笔,春天帮着犁地时,木犁柄能从他软手里滑出去,被生产队队长骂“书呆子手”。可就是这双手,在1960年粮荒时,用蘸水的毛笔给邻村的亲戚写了几十封求粮信,字里行间全是绵柔的恳切,竟真换来了半袋红薯干。外婆常说:“你外公的手软,心却有刚气;我的手硬,心也藏着软处——手是皮囊,心才是骨头。”

外婆的手是真硬。她五岁没了娘,跟着奶奶磨豆腐,十岁就能独自把石磨推得转圈圈,掌心的茧子磨破了一层又一层,最后长成了连针都扎不透的硬壳。嫁给外公那年,她用这双手在嫁妆里垫了二十双布鞋,全是她夜里就着油灯纳的,针脚密得像筛子眼。1972年外公得肺痨躺了半年,家里的三亩水田全靠外婆撑着。她天不亮就下地,用硬邦邦的手薅秧苗、捆稻子,中午啃个冷窝头,下午接着割麦,傍晚回来还要给外公煎药、给我缝补衣裳。有回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在灶房,用热水泡着手搓面团,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她却说“泡软了好干活”。第二天一早,她照样挑着两筐新蒸的馒头去镇上卖,换钱给外公抓药。我摸着她磨出血的虎口哭,她却笑着用手背擦我的眼泪,“哭啥?手硬的人,不怕疼。”

我十六岁那年,公社推荐上高中,面试时校长要握我的手。他的手糙得像砂纸,捏得我手疼,松开后就跟带队的老师说:“这男娃手太软,怕是没定性,坐不住冷板凳。”这话传到外婆耳朵里,她当天就带我去了稻田。正是插秧的时节,水田里的泥凉得刺骨,外婆把我的手按进泥里,让我抓秧苗。我手软抓不住,秧苗总从指缝溜掉,她就抓着我的手教我,“手指并拢,指尖掐紧根须——手软没关系,心要攥住劲儿,男人家的根得扎稳。”那天我在水田里站了一下午,膝盖磨破了,手心也被稻根扎出了血,可总算学会了插秧。晚上外婆给我包扎伤口,用她的干姜手轻轻揉我的掌心,“校长说你手软,可他没看见你能把秧苗插得笔直。手是天生的,活儿是练的,心是养的。”她还跟我说了翠儿的事——翠儿是外婆远房侄女,爹娘疼她,从没让她干过粗活,手养得比豆腐还软,绣的帕子上的鸳鸯能引蝴蝶落。十八岁那年被跑码头的货郎用几句甜言蜜语勾了魂,偷偷跟着跑了。外婆追了三里地,拉着她软得像没骨的手劝“软手要配稳路,别学浮萍飘着让人捞走”,她却甩开外婆的手,攥着货郎给的玻璃珠发簪说“要去城里穿绸戴缎”。后来有人从南方捎信来,说翠儿在那边的窑子里混生活,手还是那么软,却用来给客人点烟倒酒,再也绣不出完整的鸳鸯了。

我见过翠儿的照片,是她没走时来家里拍的。照片上她的手拈着绣线搭在布绷上,手指纤细白净,像刚出水的藕芽。外婆说翠儿小时候总来家里,她教翠儿纳鞋底,翠儿的针总扎不进布,“不是手笨,是心太活,线都握不紧。”有次翠儿偷偷拿了外婆卖鸡蛋的钱,买了支嵌着玻璃珠的发簪,插在头上美得转圈圈。外婆没骂她,只是用干姜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簪好看,可不如布鞋结实能走路。”翠儿走的前一晚,来跟外婆辞行,外婆给她包了半袋炒花生,塞到她软乎乎的手里,“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家里有你吃的。”翠儿没回头,发簪上的玻璃珠在月光下闪了闪,就消失在夜色里。外婆说这些时,正在给我做新棉褂,针穿过布料的声音沙沙响,“手软的女人,最忌心浮,就像田里的浮萍,风一吹就飘到脏水里。你看那些扎根的草,茎秆软,根却硬得扎进地里。”她的针脚在布面上游走,留下细密的线迹,像地里的田埂,规整又踏实。

我考上大学那年,外公已经走了,外婆送我到村口。她的干姜手帮我理了理衣领,指腹蹭过我的脸颊,糙得我鼻子发酸。“到了城里,别让人说咱手软好欺负,男人家得有担当。”她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纳的三双布鞋,“鞋底硬,走路稳。”在大学里,我的豆腐手确实帮了我——握笔写字不费劲,练书法比别人上手快。有次参加书法比赛,评委握着我的手说“这手真软,是块写字的料”,我突然想起外婆的话,笑着说“我外婆的手硬,是她教我握的笔”。放假回家,看见外婆在院子里晒玉米,她的手更皱了,像晒焦的树皮,却依然能稳稳地抱起装满玉米的竹筐。她看见我,就把我的手拉过去,放在她的手心里搓,“还是软,可比以前有劲儿了。”我给她看我写的字,她凑得很近,用手指点着纸面,“笔锋挺硬,像我种的玉米秆,站得稳,是个男人样。”

工作后我回村的次数少了,每次打电话,外婆总说“家里都好,你安心干活”。去年冬天我回去,看见外婆在灶房里烙饼,她的干姜手有些抖,却依然能把饼翻得恰到好处。邻居家的小媳妇来借酱油,她的手也硬,是常年干农活练出来的,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笑盈盈地跟外婆打招呼。她男人跟在后面,手软乎乎的,正帮着搬柴火,“我家这口子,手软,心细,记账比谁都清楚。”外婆看着他们,回头跟我说:“你看,软手硬手,配着来才好。就像锅里的饼,火硬,面软,才能烙得外焦里嫩。”那天的阳光从灶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外婆的手上,老茧的纹路里积着光,像撒了一把碎金子。风吹过院子,带来麦秸的香气,我忽然明白,外婆说的“手硬手软”,从来不是什么命相,是过日子的道理——软的是包容,硬的是担当,凑在一起,才是踏实的日子。

夜里我跟外婆睡一张床,她的干姜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像盖了块温暖的石头。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我们交叠的手上,一老一少,一硬一软。“你外公以前总说,我的手是他的拐棍。”外婆的声音轻轻的,“现在我的手,是你的垫脚石,帮你把男人的腰杆撑直。”我攥紧外婆的手,她的指节虽然硬,却很暖。我知道,我的豆腐手之所以能稳稳地握住笔,握住生活的担子,全是因为这双干姜手,在我身后,替我撑住了风雨,扎下了根。窗外的狗叫了两声,远处传来鸡啼,新的一天要来了,外婆的干姜手会依旧在灶房里忙碌,而我的豆腐手,也会带着她给的劲儿,在人生的路上,一步一步,走得稳当、走得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