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人物记·34·安治叔 上大学的时候儿,每到寒暑假,我就做回了庄稼孩子。千里之外归家,把背着的“绿军挎”朝炕上一撂,跟母亲打听了父亲在哪块地、做啥活计,就奔着父亲去,有啥活计做啥活计。 父亲看见我来,也没多的话,就简单地问一句“啥豁儿到儿家的呀?”(的呀:方言连读,读作“die”)手里的活计却并不停。父亲话少,我也只做简单回答,只是跟着做活计,过一会儿,爷儿俩才会拉起嗑儿来。 有一年过儿晌豁到家儿,母亲说父亲在“小河儿”浇稻子,我换上父亲的一件儿大裤衩儿,拎上一个搪瓷盆,光着脚丫子,顶着明晃晃的日头去找父亲。走到巷子口儿,安治叔正跟几个人待着,看我走近,叫着我的小名儿说:“看我们xx,哪儿像个大学生啊,进家就做活计!” 听了安治叔的话,我感到既温暖又骄傲。温暖的是,我能得到安治叔“不像个大学生”的评价,安治叔的评价,在我心里很有分量;骄傲的是,经过安治叔这一说,庄里人明白,我父亲的儿子虽然是庄里唯一的大学生,却没有忘本,知道心疼、帮着父亲,“是人家那个人家儿出来的人”。 安治叔我没出“五服”的家下叔,是个纯粹的农人,比我父亲小几岁,却连像我父亲一样儿离开于家泡上外头当兵的经历都没有,一辈子生在于家泡这个三家村儿、长在这个三家村儿,也老在这个三家村儿。 但安治叔似乎又不像个农人。 古往今来,农人是“黔首”,成书于战国时期的《战国策·魏策》、《吕氏春秋·振乱、怀宠》等篇、《韩非子·忠孝》以及秦始皇的相国李斯写的《谏逐客书》等文章,就着“黔首”称呼农人了,《史记·秦始皇本纪》则记,秦“尚水德”,因为崇尚“水德”,把代表“水德”的黑色儿当官服、军装等的颜色儿,所以在始皇二十六年(前221)下令,“更名民曰‘黔首’”,《说文解字·黑部》:“黔······秦谓民为黔首,谓黑色也”;古人又称农人为“黎民”,黎,古通“黧”,黑色。“黔首”、“黎民”,大概都有说农人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饱经风吹雨打日晒,脸色苦黑的意思吧? 但安治叔的脸色儿,却很白净,国字脸儿,俊眉朗目,目光淡然沉静;安治叔的衣着虽然用料跟别的农人一样儿,都是“家儿经的”粗布,却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穿在中上身材、宽肩阔背、腰板儿挺直的身上,“服服实实”,像个“在外头干事儿的人”;安治叔从不像别的农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而是常年不苟言笑,做事儿一板一眼;安治叔是庄里有数儿的“成庄稼人”之一,做起活计来沉着稳重,像做啥大事儿一般,点种、把耠子、扬场样样儿在行,庄里“散社儿”分地,安治叔曾说:“就他们那些人,也能己个儿种地?都得饿死他们!” 安治叔更是庄里的“文化人儿”,会写一手儿“水笔字儿”(方言,毛笔字),庄里哪家娶媳妇儿,对联儿、喜字儿必出于安治叔之手,哪家没了老人,安治叔必偏腿儿坐在炕桌儿后头,背靠窗户台儿的正中,在炕桌儿上左放砚台,右放窗户纸订成的账本儿,麻耷着眼皮子一一记下来吊祭的人的名字、“上礼”的钱数儿、东西。在这样的场合儿,尤其是故去的老人岁数儿超过八十岁,人们视为“喜丧”的时候儿,“劳忙”的人们,甚至老人的儿子孙子,并不显得特别哀痛,人多的地方儿,反倒时不时地传出嬉笑,安治叔却一直面沉如水,神色不变,也不轻易改变坐姿,舒展腿脚儿,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庄严肃敬。 安治叔推崇文化儿。我考上“滦南县的最高学府”滦南一中,放假回家,没事儿相遇,安治叔总爱跟我讲“大老太爷”考举人、“二老太爷”考进士,老李家有了“功名人”以后如何不受欺负,甚至庄里有外姓人上外头办事儿冒名姓李的故事,说我考上一中“在旧社会就是中了秀才”,“得好好儿念书,不能给老祖宗丢脸”,“将来也得像二老太爷一样儿做大事儿”。安治叔也曾跟我说,惦着给我讲于家泡老李家的门序,哪家是“大门”,哪家是“二门”、“三门”,哪是“大门”、“二门”、“三门”传下来的人,可惜那时候儿我岁数儿小,没心思想这些东西,而当我想记下这个的时候儿,又一门儿心思为生计奔波,“总也挤不出空儿来”,安治叔的这些记忆,也就失传。 2010年前后儿,安治叔以不到八十的岁数儿故去,庄里再没有这样儿一位“文化人儿”,这个小小村庄的最后一抹儿文化儿色彩,也随之消逝
故乡记事·人物记·34·安治叔 上大学的时候儿,每到寒暑假,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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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5 21: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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